14

江凜醒來時,身子骨酸痛得很,渾身上下沒一處舒服。

外界夜色沉寂,靜默無聲。

她慢慢撐起身子,靠上床頭。

賀從澤推開房門的時候,就見江凜不知何時已經醒來。

他正欲開口,然而視線定格在她側臉,剛組織好的話語竟就這樣潰散。

江凜望著窗外,玄色瞳孔似要與深夜融合。她並不言語,眼底像是無人之境,荒蕪淒清。

若說原先賀從澤對這眼神多感興趣,那現在他就有多無奈。

江凜像是個軀殼,而她的靈魂並不是常駐戶,使得她平日既能活成一個鮮明的人,也能在深夜回歸空洞麻木的外殼。

——她一個人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麽,做些什麽?

她獨處的時候,也會像今天這樣傷害自己嗎?

賀從澤默然,無聲收斂心底情愫,邁步走了過去,坐在床邊。

江凜聞聲回神,側首看向他,方才眼底的空曠盡數消散,恢復平日清透。

“江凜,我其實挺好奇的。”賀從澤沒看她,聲線平穩柔和:“你這種人,為什麽會選擇成為醫生?”

江凜雖不知道他是搭錯了哪根弦,但還是思忖幾秒,坦然道:“我母親從小教我行善積德,醫生這個職業基本符合。”

賀從澤眸色深沉,笑意未達眼底,幾分涼薄,“那沒人教過你惜命嗎?”

江凜頷首,眉目清淡,語氣仿佛事不關己:“倒是有人教過我,‘你自己的身體,是最好的宣泄對象’。”

賀從澤倏地頓住,他定定望著江凜,妄圖從她表情中尋出半分開玩笑的意味。

然而,卻是徒勞。

賀從澤承認,自己在生江凜的氣。

氣她過分勇猛,氣她不知求助,氣她不懂自愛。

可她口中那如此露骨的自/殘言論,究竟是誰忍心灌輸給一個孩子?

賀從澤有些僵硬,問她:“誰教你的?”

江凜垂下眼簾,淡聲答:“男人,有血緣關系的那種。”

賀從澤怔了怔,卻是瞬間反應過來——

她將她的父親,稱之為“有血緣關系的男人”。

但這種給孩子灌輸負面思想的男人,也的確沒資格擔起“父親”這個稱呼。

透過江凜的只言片語,賀從澤大抵明白,江凜自小受過的教育是兩個極端,母親教善,父親教惡。

“你也沒必要氣我不要命。”江凜道,語氣平淡,“我之所以無所畏懼,就是因為我並不怕死。”

死亡於她,不過是生命的最終義務,只看什麽時候履行罷了。

賀從澤望著她,好似這時才頓悟了什麽——

若人生有兩闋,大多數人分為喧囂與嘶啞,那江凜便是不同的那個。

她的人生從開始,就是寂靜。

賀從澤輕嘆一聲,突然沒頭沒尾的道了句:“江凜,人是種很脆弱的生物。”

江凜嗯了聲,“頑強又渺小,生死都很簡單。 ”

“是。”他說,嗓音低沉,“我比一般人脆弱,我如果沒了你,雖然不致死,但也沒差。”

賀從澤話鋒一轉,似笑非笑指了指自己,道:“所以江凜,為了你能多看幾天我這張臉,先好好活著。”

江凜:“……”

這奇奇怪怪的勵志是什麽?

她停頓幾秒,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什麽,有些好笑道:“我說我不怕死,又不代表我會主動去死,你在亂想什麽?”

“沒辦法。”賀從澤聳肩,“你思想有時候挺危險的,讓我很沒安全感。”

“我不會自殺。”江凜搖首,淡聲:“人間百般滋味,自己嘗過才算知道。”

語罷,恰巧此時疲憊感湧來,她幹脆朝他擺擺手,重新躺回被窩。

賀從澤垂下眼簾望著她,不發一語。

江凜正處人生中最精彩的年紀,但她那顆心,卻好似已經過完了一生。

她總是在自嘲,明裏暗裏都不夠珍惜她自己,兀自套上枷鎖,畫地為牢。她像是人間漂萍,始終尋不到根基。

而她看似冷漠,卻總願意為了旁人一星半點的真心,默默蹲下修補自己。

半晌,賀從澤起身,道過晚安後,便離開了病房。

其實他還有很多想問的事,可他知道,現在還不能操之過急。

江凜是巍巍雪山,積滿冰雪,難以消融,每分溫熱都需千百倍努力。但每分溫熱,都能讓那冰棱華光四溢,瀲灩光彩。

——總該慢慢來。

與此同時。

臥室內燈光昏黃黯淡,中年男子帶著藍牙耳機,正在通話。

“……原來是司莞夏叫人幹的。”他揚眉,問,“江凜怎麽解決的?”

聽到對方的答復後,男人稍怔,重復一遍:“直接打進了醫院?”

他失笑幾聲,掛斷電話,將耳機摘了下來。

“司振華還真是厲害……” 男人低聲道,語意深長,余音在房間內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