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黃昏漸至,從窗落下讓人迷困的淡金淺紫。

唐修璟之前聽皇帝哥哥說了前半段故事,如今又聽莊青瞿說了後半的故事。聽完心裏激蕩又復雜,良久不能平復。

他這麽一個遠遠的越陸王,好像也隨著這個而漫長的故事,親自跟著他們走過那甜澀微苦、波瀾起伏的十年。

黃昏中,莊青瞿的臉龐俊雅平靜。

月光草編織成的風燈籠著小紅燭,掛在窗楞下輕搖飄擺。在嵐王的發梢肩頭都落了一襲暗金色的浮光。男人如今的模樣比年少時斂去了許多鋒芒,馥郁雅度,風姿絕倫,帶著沉穩的溫柔。

是真的好看,人間殊色。唐修璟看得心是滿滿艷羨。

從第一次見到,就知道他比不過這個人。

雖然他這麽多年,他也始終很努力很努力。在這南海之國每天關注皇帝哥哥的言行、分析皇帝哥哥的治國思路,照抄大夏的法子帶越陸小國的百姓也過上好日子。

可他一直都知道,哪怕他不是越陸王,哪怕他是自由自在的唐修璟。有莊青瞿在,他一輩子都只能遠遠看著。

從他第一次見到莊青瞿,他就比誰都清楚。

同樣是喜歡、崇拜、驚艷、真心,同樣是想要一輩子呆在他身邊該多好。可唐修璟從來不敢肖想有朝一日真的將這個人據為己有。

不像莊青瞿,從年少時,那雙流光溢彩的淺色的眼睛就閃著冷傲而恣意、執拗而張狂的。

像是《夏經》裏賊心不死的大黑龍,盯著嚶如虎視眈眈,時時刻刻都想舔一口。

捉住它,捆住它亂蹬的腿子,埋進它毛茸茸的脖子,去吸滿口的香甜。大黑龍才不管嚶如兇不兇悍、是不是傳聞中的大夏第一猛獸,就這麽撲上去會不會反而折掉自己得意的龍尾巴。

他可是大黑龍。誰讓嚶如世上第一可愛,它就要綁它回來裝點自己的大龍床。

唐修璟是真的,好羨慕那樣的強悍和勇氣。

天色漸暮深重。

唐修璟:“阿昭哥哥沐浴怎麽弄了那麽久,我去尋尋他吧。”

“哎,別別別,莊大哥你別起來,太醫說了你這身體還不能起身。多躺躺,本王替你去尋就好,宮殿就這麽大,他又去不了多遠。”

“……”

“莊大哥,本王知禮守節,是……絕不會偷看皇帝哥哥洗澡的!”

“何況都那麽久了,皇帝哥哥早該洗完,肯定順路又去哪兒逛了。”

莊青瞿冷著臉:“哼。”

唐修璟走了,窗外已是余暉重重。莊青瞿一個人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困意不禁再度襲來。

有閑心去逛,也不知道早點回來陪陪我。

懷裏空空的,想要抱個溫暖的人才踏實。他苦笑,其實也才醒不久,也就是一兩個時辰沒見到人而已,卻那麽想他。

夢中,是錦裕十年的北疆。

戰場比預想中還要兇險百倍,他一路浴血廝殺,卻始終殺不出重圍。黃沙迷眼,敵軍的利刃穿透肋骨,他在胸腔劇痛的苦澀絕望之中淺淺浮起過一絲惡意。

他想,若他真就這麽死了,屍首殘缺不全被送回京城。

他真的很想看一看,素來清冷無情的帝王會否為他露出不一樣的表情。

後來,在數日前山崖下暴雨的泥濘寒冷。血水從喉中不斷湧出,他渾身無力說不出半句話來。身軀被緊緊地抱住,滾燙的親吻落下來,淒風厲雨中他聽到了不成調的哭聲。

他是會為他難過的。會搓著他冰冷的手指,哽咽不已。喃喃說小莊,小莊,求求你,不要離開。

小莊,他說,朕真的想過。

你說過的……把你偷偷送到一個山清水秀、沒有人知曉的地方。待到江山穩固、卸下重任,朕就去那裏找你。朕曾想過。

想過如果那時你還肯要朕。此後余生,朕就只陪著你一個人,只對你一個人好。所有的一切,全部用來寵你。

朕偷偷這麽想過。

周遭景致又回到了錦裕十年的大漠。他依舊在戰場上廝殺,身上都是傷,幾近被逼入絕境之時,突然穿過屍山血海,他看到了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那裏的人。

有一瞬間的恍惚,他不明白。可就在那一瞬間的遲疑,連發重弓銀色羽箭已經呼嘯而來。

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咫尺瞬間,生不如死。

他沖過去接住那墜落的身軀,滿手黏膩。宴語涼的玉簪掉了,長發散落,如瀑青絲。

宴語涼受了那麽重的傷,臉上卻沒有什麽痛苦。

他雙瞳茫然,嘴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什麽。莊青瞿聽不到,他心痛欲裂抱著他,突然手心有什麽東西微微一涼。

那枚紅色的戒指被宴語涼褪下來,輕輕放在他手心。

年輕的帝王輕輕念了一聲,小莊。

便再也沒說過什麽。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莊青瞿目眥欲裂,他不知道那算是什麽意思。懷中人身上都是傷都是血,他卻始終只敢小心翼翼地抱他、不敢問、不敢吼、不敢大聲哭。怕他聲音大一點就有什麽會碎掉,懷裏的人就會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