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卯正(第6/9頁)

“你已經贏了,放她走吧。反正你也沒有多余人手。”天子又一次開口。

蕭規對這個建議,倒是有些動心。可張小敬卻開口道:“不行,放了她,很快禁軍就會發現。一通鼓傳過去,復道立刻關閉,咱們就成了甕中之鱉了。”蕭規一聽,言之有理,遂把太真也推了起來。

“你……”

天子對張小敬怒目相向。自從那一個蚍蜉摔死後,他本來對張小敬有了點期待,現在又消失了。不過張小敬裝作沒看見,他對太真的安危沒興趣,只要能給蕭規造成更多負擔就行,這樣才能有機會救人。

蕭規簡單地把押送人質的任務分配一下,帶領這大大縮水的隊伍再度上路。他們沿著城墻向東方走了一段,很快便看到前方城墻之間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裂隙規整筆直,像一位高明匠人用平鑿一點點攻開似的,一直延伸到遠方。

一條向下的石階平路,伸向裂隙底部。他們沿著石階慢慢往下走去,感覺一頭跌進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謂的夾城復道,就是在城墻中間挖出一條可容一輛馬車通行的窄路,兩側補起青磚壁,地面用河沙鋪平,上墊石板。城墻厚度有限,復道也只能修得這麽窄。

在這個深度,外面的一切光線和喧囂都被遮擋住了,生生造出一片幽深。兩側磚墻高聳而逼仄,坡度略微內傾,好似兩座大山向中間擠壓而來。行人走在底部,感覺如同一只待在井底的蛤蟆,擡起頭,只能看到頭頂的一線夜幕。

復道裏沒有巡邏的衛兵,極為安靜。他們走在裏面,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在這種環境下,每一個人都有點恍惚,仿佛剛才那光影交錯的混亂,只是一場綺麗的夢。

不得不佩服天子的想象力,居然能想到在城墻之間破出一條幽靜封閉的道路來。在這裏行走,不必擔心有百姓窺伺,完全可以輕車簡從。若在白天,該是何等愜意。

步行了約莫一刻,他們看到前方的路到了盡頭。這裏應該就是興慶宮南城墻的盡頭,前方就是長安城外郭東城墻了。在這裏有一條岔路,伸向南北兩個方向。

“蕭規,你打算怎麽走?”張小敬問。

向北那條路,可以直入大明宮,等於自投羅網;向南那條路通向曲江池,倒是個好去處,只是路途遙遠,少說也有十裏。以這一行人的狀況,若沒有馬匹,走到曲江也已經累癱了。

蕭規似乎心中早有成算,他伸手指向南方:“去曲江。”

張小敬沒問為什麽,蕭規肯定早有安排。這家夥準備太充分了,現在就算他從口袋裏變出一匹馬來,張小敬也不會感到意外。

一行人轉向南方,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太真忽然跌坐在地上,哀求著說實在走不動了。她錦衣玉食,出入有車,何曾步行過這麽遠?天子俯身下去,關切地詢問,她委屈地脫下雲頭錦履,輕輕地揉著自己的腳踝。即使在黑夜裏,那欺霜賽雪的白肌也分外醒目。

蕭規沉著臉,喝令她繼續前進。天子直起身子擋在太真面前,堅持要求休息一下。蕭規冷笑道:“多留一彈指,就多一分被禁軍堵截的危險。若我被逼到走投無路,陛下二人也必不得善終。”

天子聽到這赤裸裸的脅迫,無可奈何,只得去幫太真把雲頭錦履重新套上。太真蛾眉輕蹙,泫然若泣。天子心疼地撫著她的粉背,低聲安慰,好不容易讓她哭聲漸消。

這時張小敬開口道:“我歇得差不多了,可以勉強自己走。不如就讓我押送太真吧。”

蕭規想想,這樣搭配反而更好。太真弱不禁風,以張小敬現在的狀況,能夠看得住,騰出一個蚍蜉的人手,可以專心押送天子。

於是隊伍簡單地做了一下調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雙手捆縛住,又繼續前進。這次張小敬走在了太真的身後,他們一個嬌貴,一個虛弱,正好都走不快,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最後。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聲抱怨,張小敬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這條復道,並非一成不變的直線。每隔二百步,道路會忽然變寬一截,向兩側擴開一圈空地,喚作蹕口。這樣當天子的車駕開過時,沿途的巡兵和雜役能有一個地方閃避、行禮,也方便其他車輛相錯。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筆直的整條復道,會發現它身上綴有一連串蹕口,像一條繩子上系了許多繩結。

這支小隊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個蹕口。蕭規一擺手,示意停下腳步,說休息一下。說完以後,他獨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裏。

太真顧不得矜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嬌喘不已。天子想要過來撫慰,卻被蚍蜉攔住。蕭規臨走前有過叮囑,不許這兩個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沒有徒勞地大聲呵斥,悻悻瞪了張小敬一眼,走到蹕口的另外一端,負手仰望著那一線漆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