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寅初(第6/10頁)

張小敬毫不客氣,揮起大斧狠狠一劈。可惜天樞表面做過硬化處理,斧刃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張小敬又劈了一下,這才勉強開了一條小縫,有黑色的石脂滲出來,如同人受傷流出血液。張小敬第三次揮動斧子,竭盡全力劈在同一個地方,這才狠狠砍開一道大口子。

醇厚黏稠的黑色石脂從窄縫裏噴了出來,好似噴泉澆在木輪之上。此時外面的溫度已經非常高了,石脂一噴到木輪表面,立刻呼啦一下燒成一片。一會兒工夫,木輪地板已徹底燃燒起來,成了一個火輪。

張小敬知道,這還不夠。對於和燈樓幾乎等高的天樞來說,這點傷口九牛一毛,還不足以把藥勁泄幹凈。他還需要砍更多的口子,泄出更多石脂。

可此時木輪已被石脂噴燃,沒法落足。張小敬只得拎起斧子,沿著殘存的腳手架子繼續向上爬去。每爬一段,他都揮動斧子,瘋狂劈砍,直到劈出一道石脂噴瀉的大口子,才繼續上行。

這些噴瀉而出的石脂,會讓燈樓內部燃燒得更加瘋狂,反過來會促使天樞更快爆發。張小敬不光在與時間競賽,還在奔跑途中幫助對手加速。於是,在這熊熊燃燒的燈樓火獄之中,一個堅毅的身影正穿行於烈火與濃煙之中。他一次又一次沖近行將爆發的天樞大柱,竭盡全力去爭取那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可能性。

大火越發旺盛,赤紅色的火苗如春後野草,四處叢生,樓內的溫度燙到可以媲美羊肉索餅的烤爐。張小敬的眉毛很快被燎光了,頭皮也被燒得幾乎起火,上下衣物無力抵禦,紛紛化為一個個炭邊破洞,全身被火焰烤灼——尤其是後背,他之前在靖安司內剛被燒了一回,此時再臨高溫,更讓人痛苦萬分。

可張小敬的動作,卻絲毫不見停滯。他靈巧地在竹架與木架之間躍動,不時撲到天樞旁邊,揮斧猛砍。他所到之處,留下一片片黑色噴泉,讓下方的火焰更加喧騰。

砰砰!哢!嘩——

天樞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黑油噴灑。

張小敬不知道這是破開的第幾道口子,更算不出到底有多少斤石脂被噴出,他只是憑著最後的一口氣,希望在自己徹底死去之前,盡可能地減少燈樓爆炸的危害。他把已經卷刃的斧子扔掉,從腰間拔出了最後一把。

他擡起頭,努力分辨出向上的路徑。這一帶的高度,已經接近燈樓頂端,火焰暫時還未蔓延,不過煙霧卻已濃郁至極。整個燈樓的濃煙,全都匯聚在這裏,朝天空飄去。張小敬的獨眼被熏得血紅,幾乎無法呼吸,只能大聲咳嗽著,向上爬去。

他腳下一蹬,很快又翻上去一層。這一層比下面的空間更加狹窄,只有普通人家的天井大小,內裏除了天樞之外,只有寥寥幾根木架交錯搭配,沒有垂繩和懸橋。張小敬勉強朝四周看去,濃煙滾滾,什麽都看不見。

再往上走,似乎已經沒有出路了。張小敬能感覺到,身子在微微晃動。不,不是身體,是整個空間都在晃動,而且幅度頗大。他左手伸前摸去,摸到天樞,發現居然摸到頂了。

原來,張小敬已經爬到了燈樓的最頂端,天樞到這裏便不再向上延伸,頂端鑲嵌著一圈銅制凸浮丹篆。它的上方承接一個狻猊形制的木跨架,架子上斜垂一個舌狀撥片。當天樞啟動時,運動的燈屋會穿過狻猊跨架之下,讓那個撥片撥開屋頂油斛,自動點燃火燭。

張小敬揮動斧子,在天樞頂端劈了幾下,先把那個銅制的丹篆硬生生砸下來,然後又鑿出一個口子。在這個高度,天樞裏就算還有石脂,也不可能流出來了。張小敬這麽做,主要是為了讓心中踏實,就像是完成一個必要儀式。

做完這一切,張小敬把斧子遠遠丟下樓去,感覺全身都快燙到發熟。他用最後的力量爬到狻猊跨架之上,背靠撥片,癱倒在地。

這次真的是徹底結束了。他已經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情,接下來就看天意了。

太上玄元燈樓高愈一百五十尺,待在它的頂端,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可惜此時是夜裏,四周煙霧繚繞,什麽都看不見。張小敬覺得挺遺憾,難得爬得這麽高,還是沒能最後看一眼這座自己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城市。

四周煙火繚繞,濃煙密布,下方燈樓主體已經徹底淪為火海,灼熱的氣息翻騰不休。此時的燈樓頂端,算是僅有的還未被火焰徹底占領的凈土。張小敬把身子軟軟地靠著跨架下的撥片,歪著頭,內心卻一陣平靜。

十九年前,他也是這麽靠在烽燧城的旗杆上,安靜地等著即將到來的結局。十九年後,命運再度輪回。只是這次,不會再有什麽援軍了。

張小敬這麽迷迷糊糊地想著,突然感覺到身下的燈樓,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