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正(第6/12頁)

聽到這裏,他在黑暗中用力揮動手臂,似乎要做給地面上的人看。張小敬低吼道:“焚盡長安城,傷及無辜民眾,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蕭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不,焚盡長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這麽大的題目。我的目標,只有這麽一座樓罷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畫了一圈,“只有這座太上玄元燈樓。”

“你知道這樓的造價是多少?整整四百萬貫!就為了三日燈火和天子的盛世臉面而已。你不知道為這個樓,各地要額外征收多少稅和徭役,多少人為此傾家蕩產、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變成長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讓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燒錢的。”

說著說著,蕭規已經重新站了起來,反頂著弩機,向前走去。張小敬既不敢扣動懸刀,也不敢撤開,被迫步步後退,很快脊背“咚”的一聲,頂在了門框之上。看兩人的氣勢,還以為手握武器的是蕭規。

蕭規的鼻子尖,幾乎頂到張小敬的臉上:“你可知道我蟄伏九年,為何到今日才動手?還不是因為你和聞無忌……”

張小敬眼角一顫,不知他為何這麽說。

“我在長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聞記香鋪的慘事。從那時候起,我加快了計劃的準備,好為你們討回一個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報復大唐,聯絡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為敵,拒絕了。於是我便主動與突厥可汗聯系,借他們的手定下這個計謀。”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突厥人會懂得使用猛火雷。蕭規當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專家。一想到今天所奔忙的危機,追根溯源居然還是因自己而起,張小敬在一瞬間,仿佛聽到命運在自己耳邊訕笑。

蕭規後退了半步,讓淩人的氣勢略微減弱,語氣變得柔和起來:“你仔細想想,距離燈樓最近的是什麽?是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上頭是歡宴的天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燈樓炸起來,倒黴的也只是這些害你的蠹蟲——怎麽樣?大頭,過來幫我?”

聽到這一句話,張小敬一瞬間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這句話,他在烽燧堡裏曾聽過無數次,多年不聽,現在卻代表著完全不同的含義。

更讓張小敬恐懼的,不是蕭規的陰謀有多恐怖,而是他發現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張小敬本來就對朝廷懷有恨意,那些害死聞無忌的人,至今仍舊逍遙法外。他之所以答應李泌追查這件事,完全是以闔城百姓為念。可現在老戰友說了,闕勒霍多只針對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報仇雪恨,不必傷及無辜,然後讓突厥人承受後果,多麽完美。

更何況,現在連靖安司也沒了。李泌、檀棋、姚汝能、徐賓、伊斯這些人或不知所終,或身陷牢獄,一切和他有關的人,都被排除、被懷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自己再堅持下去的理由。

張小敬閉上眼睛,弩機當啷一聲跌落在地。他後悔自己答應李泌的請求,早知道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死牢裏來得清省。蕭規盯著自己這位老戰友,沒有急著追問,而是後退一步,任由他自己天人交戰。

過了良久,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語氣有些幹澀:“我加入。”

蕭規眼睛一亮:“好!就等你這一句!咱們第八團的袍澤,這回可又湊到一起啦。”他激動地抱住張小敬,就像在烽燧堡時爽朗地笑了起來:“張大頭,咱們再聯手創造一次奇跡。”

張小敬僵硬地任憑他拍打肩膀,臉卻一直緊繃著,褶皺裏一點笑意也無。

蕭規俯身把弩機撿起來,毫不顧忌地扔還給張小敬,做了個手勢,讓他跟上。兩人離開水力宮,沿著一條狹窄的台階走上去,約莫二十步,掀開一個木蓋,便來到了太上玄元燈樓底層。

高者必有厚基。整個太上玄元燈樓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制,整體重量仍舊十分可觀,必須得有一方厚實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順索性把這個燈樓的底層修成了一座寬大的飛檐玄觀,縱橫二十余楹,屋檐皆呈雲狀,遠遠望去,有如祥雲托起燈樓,更見仙氣。

他們從水力宮爬上來,正好進入這祥雲玄觀的後殿。此時殿中堆滿了馬車上卸載下來的麒麟臂,十幾個人在低頭忙碌著。他們一看蕭規進來,並不停手,繼續井然有序地埋頭做事。至於張小敬,他們連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龍武軍恐怕還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個大燈樓。這不再是一個能給長安帶來榮耀的奇觀,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殺人利器。

有觀必有鼎。在玄觀後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擺著八個小鼎。它們本來是用來裝飾的,結果現在被用來當作加熱器具。每一個鼎中,都擱著幾十根麒麟臂。鼎底燒著炭火,不斷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進竹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