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子初(第2/12頁)

所以殖業坊附近的觀燈之人,也格外地多。伊斯憂心忡忡:“看這些花燈,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他這時候怎可能安坐家中,必然是敝帚自珍,四處去欣賞了。”

張小敬已經放棄指摘他亂用成語的努力,皺著眉頭道:“盡人事,聽天命。”

兩人分開人群,進入坊中。坊內也擺了許多小花燈,一串串掛滿街道兩旁,分外可愛。晁分在這坊裏算是名人,稍微一打聽,便打聽出他的住所。

那是一處位於十字街東北角的尋常門戶,門口樸實無華。若不是掛著一個寫著“晁府”的燈籠,根本沒人敢相信這是那位捏出了長安城沙盤的巧匠的住所。

張小敬上前敲了敲門環,很快一個學徒模樣的人開了門,說老師在屋裏。他們進去之後,不由得為之一怔。

整個院子裏,扔滿了各種竹、木、石、泥料,幾乎沒地方下腳。各種半成品的銅盞木俑、鐵壺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院子旁立起一座黃磚爐窯,正熊熊燃燒,一個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窯口。那古銅色的緊實肌肉上沁著汗水,在爐火照映下熠熠生輝。

伊斯大為驚訝,今天可是上元節啊,這家夥不出去玩玩,居然還貓在自家宅院幹活,這也太異類了吧?

張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聲。那矮子卻置若罔聞,頭也不回。旁邊學徒低聲解釋道:“老師一盯爐子,會一連幾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

張小敬哪裏有這個閑心,他上前一步:“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今夜前來,是有一樣東西請先生鑒定一二。”

聽到“靖安司”三字,晁分終於轉過頭來,漠然道:“鑒定什麽?”

“碎竹頭。”張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沒興趣,請回吧。”晁分拒絕得很幹脆。學徒又悄聲解釋道:“老師就是這樣,他最近迷上燒瓷,對瓷器以外的東西,連看都懶得看。”

張小敬道:“這關系到長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請務必過目。這不是請求,這是命令!”

沒想到把長安城搬出來,晁分還是漠然處之。他的眼神一直盯著爐口,似乎天地萬物都沒有這爐中燒的東西重要。

若在平時,少不得會稱贊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時間寶貴,不容這家夥如此任性。張小敬伸手過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開。張小敬自負手勁了得,在晁分面前卻走不過一回合。

在長安這麽多年,他專注於工匠手藝,早鍛煉出了兩條鐵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靖安司遭遇強襲,死傷泰半,司丞被擄,大殿被焚,這是唯一的線索……”聽到這裏,晁分突然轉動肥厚的脖頸,一對虎目朝這邊瞪過來:“你再說一遍!”

“靖安司遭遇強襲,死傷泰半,司丞被擄……”

“下面一句!”

“大殿被焚。”

晁分雙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頓覺如同被一對鐵鉗夾住,根本動彈不得。晁分沉聲道:“大殿被焚,那麽我的沙盤呢?”

“自然也被焚燒成灰。”

張小敬說。他已經號住了這個人的脈。晁分是個癡人,除了手中器物,一無興趣,想觸動他,必須得戳到讓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聽沙盤被毀,兩團虬眉擰在一起,竟比聽見真長安城遭遇危險還痛惜。他忽然低吼了一聲,兩條鐵臂松開伊斯,在旁邊木板上重重一撞,“哢嚓”一聲,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斷成兩截。

“那是我借給靖安司的!以後要帶著它返回日本,再造一個長安出來!就這麽毀了?誰,是誰下的手?”

張小敬不失時機道:“這些竹頭,是抓住兇手的重要線索。”晁分把覆滿老繭的大手伸出來,眼睛血紅:“拿來!”

伊斯把口袋交過去,晁分把碎竹頭盡數倒出,逐一辨認,學徒連忙把燭光剪得再亮一點。晁分的手指雖然短粗,卻靈巧得緊,那些細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間流轉,卻一片都沒掉下去。晁分又拿來一塊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只眼睛觀察。

“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他們的手勁各不相同,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淺不一。”

伊斯聽得咂舌,他自負雙眼犀利,可也沒晁分這麽厲害。晁分又道:“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長安的流派,應該更北一點。北竹細瘦,刀法內收,而且不少碎片邊緣有兩層斷痕,這是切不得法,只得再補一刀的緣故,大概是朔方一帶的匠人所為。”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讀透了這些碎片。可是張小敬略感失望,這些消息對闕勒霍多沒什麽幫助。

“那麽這個呢?”他把魚腸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遞過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談:“外有八角,內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狹,還有火灼痕跡,這是嶺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細處理……”整個大唐的工匠地域特點,晁分都精心揣摩過,這些東西在他面前無從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