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戌初(第3/12頁)

刺客緩緩開了口,自稱他是守捉郎。這個名字,讓張小敬不期然地皺起粗眉。

“守捉”一詞,本指大唐邊境的屯兵小城。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沖,規模都非常小,朝廷基本不怎麽過問。它們平時自治,戰時自保,久而久之,每一座守捉城,都變成一片唐律和帝澤都觸及不到的法外之地,魚龍混雜。

從開元年間開始,大唐府兵日漸廢弛,折沖府幾無上番之兵。在這時,一個叫守捉郎的組織悄然出現,專門為各地官府、節度使以及豪商提供雇傭兵服務。它的成員成分十分復雜,有逃亡的罪犯、退役的老戍兵、流徙邊地的農夫子女,還有大量來歷不明的西域胡人。這些成員只有一個共同點,皆出身於各地的守捉城。

守捉郎的兵員精悍,辦事利落,十幾年光景,便成為大唐疆域內一股舉足輕重的勢力。

這兩個刺客,居然來自守捉郎,事情更加蹊蹺了。

張小敬跟守捉郎打過幾次交道,他們歸根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調謹慎。他們的主要業務對象是大唐,怎麽會勾結突厥人,為害長安?不想活了?

他轉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只是接了個刺殺的委托,並不知道被刺殺者背後的事情。於是他悄悄告訴檀棋,朝這個方向問。

果然,檀棋再問下去,刺客承認並不認識這個普遮長老。他只是接到命令,潛伏在波斯寺裏,隨時盯著長老的動靜。一旦接到信號,就立刻出手殺人,然後撤離。

張小敬追問是什麽人發的信號,刺客說沒有人,用的是波斯寺裏一棵槐樹頂上的老鴰巢。什麽時候老鴰巢消失了,便意味著可以動手了。

這樣一來,兩邊不用見面,也就降低了泄密的可能。這是很常見的做法,只是可憐了那一窩老鴰。

“那麽你的命令,是誰發放的?”張小敬又問。這個刺客不知道委托人的虛實,一定知道他的上級。

刺客不吭聲了,這觸及他們最大的忌諱。這些守捉郎,都有家小生活在守捉城裏。自己若是身死,組織會照顧撫恤;若是背叛,家中親人可就不知什麽下場了。

張小敬冷聲道:“你既然已開口交代,就已經背叛了守捉郎,還不如全交代了,也許朝廷還能優待一二。”刺客聽出張小敬的威脅意味,露出絕望神情,懇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

伊斯看著不忍,開口道:“他既有心向主,不宜逼迫太……”張小敬突然手指門口,一聲怒喝:

“滾!”

這突如其來的霹靂,讓屋子裏所有人都一哆嗦。伊斯張口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他來到長安,可從來沒人對他這麽聲色俱厲。

張小敬大罵道:“你以為你是刑部尚書還是大理寺卿?在這裏兀自聒噪,指手畫腳!”

“在下只是……”

“你們這個波斯寺窩藏要犯,為害長安;你阻撓靖安司辦案,幾令刺客逃脫。光憑這兩條罪名,就足夠把你寺連根拔起!你還覺得自己有功?”

“可是……”

“滾出去!”

伊斯被罵得面如死灰,半晌才鼓起勇氣,畫一十字道:“我乃是上帝之仆,只以神眷為顧念。”然後深鞠一躬,轉身離開,腳步踉踉蹌蹌,似乎深受打擊。

檀棋望著他的背影離開,輕輕嘆了一聲。她有點同情這個自戀天真的景僧,可事態嚴重,由不得菩薩心腸,只好金剛怒目了。

見張小敬對伊斯發泄了這麽一通,那刺客也有點被嚇到了。張小敬一拍桌子:“我告訴你,你們殺的這人,乃是突厥的右殺,他替一夥兇徒籌劃,要在今晚毀掉整個長安城。你們接的委托,正是替那些兇徒滅口。”

刺客瞳孔為之猛然收縮。他不知道右殺是什麽身份,也不太能搞清楚這之間的復雜關系,可他知道整個長安城被毀是什麽結果。

“守捉郎為虎作倀,對抗朝廷。屆時別說你們的組織,就連邊地所有的守捉城,都要全數肅清。”

刺客沉默不語,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動。“肅清”只有兩個字,卻意味著十幾萬守捉婦孺流離失所,淪為賤奴。大唐朝廷,幹得出來這種事。

“說出你的上級,這是在挽救你們守捉郎自己。”張小敬發出了最後一擊。

刺客終於徹底崩潰了,他捂住臉,囁嚅著說出了一個地址:“平……平康坊。我們的落腳處和委托,都是在裏面的劉記書肆交接。”

平康坊?

張小敬先一愣,再一想,覺得再合理不過了。

平康坊裏,可不光有青樓,還有範陽、河東、平盧、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隴右、劍南、嶺南五府十位節度使的留後院。

這十個留後院,負責十位節度使在京城的諸項事務,大到錢糧調遣、官員走動、奏章呈遞,小到家眷出遊、禮品采買,都歸其負責。它還有個不能宣之於口的工作,就是擔任各地駐京城的情報驛,既搜集地方情報匯總給朝廷,同時也是節度使在京城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