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申初(第3/17頁)

張小敬沒有把他攙扶起來,也沒有出言諷刺,他摩挲著腳邊細犬的頂毛,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姚汝能的肩頭,看向遠處巍峨雄偉的大雁塔,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後登上過大雁塔頂嗎?”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那裏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彌,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小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喂慈恩寺邊的小貓。”張小敬慢慢說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姚汝能正要開口發問,張小敬又道:“升道坊裏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他選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餅剛出爐時味道極香。我從前當差,都會一早趕過去守在坊門,一開門就買幾個。”他嘖了嘖嘴,似乎還在回味。“還有普濟寺的雕胡飯,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們偷偷加了葷油,口感可真不錯。”

“張都尉,你這是……”

“東市的阿羅約是個馴駱駝的好手,他的畢生夢想是在安邑坊置個產業,娶妻生子,徹底紮根在長安。長興坊裏住著一個姓薛的太常樂工,廬陵人,每到晴天無雲的半夜,必去天津橋上吹笛子,只為用月光洗滌笛聲,我替他遮過好幾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當年公孫大娘。她練舞跳得腳跟磨爛,不得不用紅綢裹住。哦,對了,盂蘭盆節放河燈時,滿河皆是燭光。如果你沿著龍首渠走,會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賣折好的紙船,說是為她孫女攢副銅簪,可我知道,她的孫女早就病死了。”

說著這些全無聯系的人和事,張小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說,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說,這才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著。”

他說到這裏,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是這樣的長安——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姚汝能心潮起伏,無言以對。這家夥的想法實在太獨特了,對朝廷怨憤,可又對長安百姓懷有悲憫,這忠義二字該怎麽算才好?

“您……一直是這麽想的?”

張小敬咧開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覺得呢?”

這時遠處馬蹄翻騰,煙塵滾滾,兩人迅速回復到任事狀態。不多時,一騎飛至,將腰間魚筒和一根木柄長矛送到他們面前。姚汝能接過長矛,矛尖果然沾著點點黑漬,湊近一聞,腥臭刺鼻。張小敬拆開魚筒,從裏面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總司已經查清楚了,負責運送的是蘇記車馬行。他們午時前後入城,但隨後不知去向,腳總、車夫和馬車沒有回行裏報到。”張小敬把紙條揉成一團,沉聲道,“我估計多半已經被滅口了。馬車也被擦去痕跡,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麽義憤填膺。一來他覺得幫敵人運東西的家夥,活該去死;二來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他對狼衛的兇殘已經麻木。

張小敬把矛尖給獵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腦袋。獵犬先是打了個不悅的噴嚏,然後仰起脖子,聳動鼻子,朝著一個方向狂吠數聲。若不是張小敬牽住韁繩,它就躥出去了。

“事不宜遲,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來,以黃煙為號。”

姚汝能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崔器急於將功折罪,剛才把旅賁軍化整為零,分散到四周諸坊了。現在要先收攏部隊,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張小敬將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傷,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吧?”姚汝能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張小敬簡單地回了一句,松開牽繩。那獵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邁開大步,緊隨其後。姚汝能看著一人一狗消失在坊墻拐角,有一瞬間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別刺鼻,所以獵犬追聞起來毫不遲疑。它在坊間鉆行拐彎,發足狂奔,張小敬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著這一人一狗,還以為是什麽新雜耍,兩側居然還有喝彩的。

獵犬一口氣跑出去兩裏多路,中間還耽擱了好幾次。它只知道跟著那氣味直線前行,不懂繞行,有好幾次一頭鉆進死胡同,對著高墻狂吠。張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來,重新再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