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申初(第2/17頁)

以張小敬的堅忍,都為之動容,可見當日之畫面何等淒慘。姚汝能倒吸一口涼氣,旋即臉色急遽變化:“難道說,突厥人已經把這麽危險的東西弄進城了?”張小敬沉重地點點頭。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盡長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闕勒霍多,很可能說的就是它。

“這麽危險的東西,城門衛的人怎麽能隨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張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門、延州等地有產,只有當地人和駐軍了解一些。關中百姓——比如你——恐怕連名字都沒聽過。何況突厥人運進這些東西時,玩了一個花招……”他的指頭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石脂燃燒起來,黑煙極濃。所以延州那邊,通常會用它的煙苔來制墨,所產的延墨頗有名氣。”

姚汝能熟於案牘,立刻聽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燒,亦可以制墨,所以狼衛進城報關時,故意把它報成“墨料”。而按照長安的規矩,原料和成品同歸為一類來入档。於是這些石脂的入關記錄,便堂而皇之地被歸入墨類。

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類和其他可燃物,可誰也想不到去查看墨類——墨那玩意又點不著!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這一個思維盲點,瞞天過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難從報關記錄中覺察其中貓膩。

“這些家夥,可真是太狡猾了,這種陰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姚汝能憤憤地感嘆道。張小敬聽到這感慨,眉頭一皺,隱隱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帥,對矛盾的直覺一向很靈。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狼衛們的落腳地點。

“如您描述的那樣,石脂應該是黑色的黏脂,如果灑落在地上,應該會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灑落痕跡?”姚汝能提議。

張小敬搖搖頭,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運進來,對這種事肯定有防範。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墊上幾層幹草,就能保證沒有遺灑。

“那……可怎麽辦?”

張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獵犬:“石脂會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燃燒時氣味更重。所以它只適宜於戶外火把照明,不能用來屋裏點燭或燒飯,沒辦法,太嗆——我們可以試著找找附近的異味。”

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個疑問:“這狗得先有個參照,才能尋找。咱們上哪兒給它問石脂去?”

張小敬伸手朝西邊一指:“金光門。”

金光門在長安西側中段,東去一條街便是西市,是西來商隊的必經之路。運石脂的車隊從延州而來,肯定會從這裏入城。

“按照檢查流程,衛兵會用長矛捅入桶裏,防止藏人。這玩意很難洗掉,讓城門衛把那根長矛找到就夠了。”張小敬道。

金光門離這裏很遠,姚汝能一聽,立刻上馬要趕過去,卻被張小敬給攔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錯,靖安司的飛騎應該快到了,會帶來我們想要的東西。”說完他望向空蕩蕩的街頭盡頭,信心十足。

“你這麽篤定?”

“因為李司丞必須這麽做。”張小敬淡淡道。

姚汝能毫不掩飾對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縱英才!石脂墨料這麽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識破。”

張小敬微微一笑,沒有糾正。識破石脂這事,應該是徐賓想到的。從前倆人一起吃飯,他曾說起西域軍中的一些風土人情,隨口提到過石脂這種奇物。沒想到徐賓記性這麽好,現在還記得。

他在長安的朋友不多,徐賓算是相交最長的一個。這家夥若能借這個機會立下大功,釋褐授官,也算完成一個積年夙願。

“希望趕得及,我們耽擱太多時間了。”張小敬望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說道。姚汝能看到他一臉憂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他本來對這個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經過一系列事情,他發現自己錯了,張小敬的一舉一動雖可商榷,但絕無私心,甚至為此差點送了性命。

姚汝能猶豫片刻,忽然雙手抱拳,單腿跪地:“之前卑職對張都尉多有猜疑,自請責罰。還望張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錯而心懷怨憤,耽誤靖安大事。”

張小敬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漲紅臉的年輕人:“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麽盡心竭力,不太正常,對吧?”

“是,卑職本以為張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圖。”姚汝能直截了當地承認。為了長安闔城平安?這理由若是李泌說的,他信;但一個對朝廷懷有怨憤的死囚犯這麽說,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裏,張小敬追查是掩飾,伺機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現在……姚汝能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疼。他想逃開這尷尬的場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張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