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正(第6/16頁)

賀知章“咳”了一聲:“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駐,但老夫對你並無成見。你今日功勞,不會唐捐。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來。”

“那就送點紙錢吧。”

“哦?”這個要求出乎了賀知章的意料。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將死去的長安和百姓。”

聽到這回答,賀知章氣息為之一噎,他被這句話氣得手抖。張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邁去。李泌突然伸手攔住了他,沖賀知章厲聲道:“賀監!此人於今日有大用,難道不可從權?”

賀知章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是原則問題。

李泌細眉一豎,從懷裏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擱。檀棋大驚,公子這是要翻臉以辭官相脅了,為了一個死囚,至於到如此地步嗎?

這印信還未擱下去,殿角一個小吏突然高聲道:“李司丞,您看這個!”然後遞來一束公文。李泌一看,連忙拿給賀知章。賀知章眼神輕輕一掃,雙肩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神情如遭雷擊。

這是一條訊報,來自延壽坊的街鋪巡兵。

街鋪在諸坊皆有。百姓之間有了糾紛或者看到什麽異狀,往往先報本坊街鋪,謂之訊報。靖安司為了及時掌握整個長安城的動靜,李泌要求各處街鋪的訊報事無巨細,都要報來一份,有專人甄選分揀。

這條訊報稱:有百姓在延壽坊旁的橋下發現一具男子屍體。經初步勘驗,死者脖頸為巨力拗斷,衣衫被擄。附近酒肆的飲客已辨認出此人身份——焦遂。

長安城飲酒成風,其中有八人最負盛名,號稱“飲中八仙”。為首即是賀知章,還有李白、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個白身。賀知章與他從開元初年起便為酒友,兩人交誼極篤。

賀知章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接到老友的死訊。

李泌沉聲道:“延壽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們懷疑曹破延上岸之處。焦遂的死狀,與崔六郎一樣,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這句話的沖擊更大,賀知章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快扶住賀監。”李泌不動聲色道。

檀棋趕緊上前一步,攙住賀知章胳膊。她感覺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動著,身子搖擺。他一直有風頭眩的毛病,驟聞噩耗,竟有發作的跡象。

幸虧靖安司這裏備有茵芋酒,趕緊給他灌了一杯。這藥酒是藥王的方子,賀知章喝完之後,情況總算略見好轉,可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畢竟他已八十多了,體虛神衰,故友亡故,又最傷心神。

賀知章掙紮著想起身,可頭暈目眩隨之加劇。他長長嘆息一聲,知道這病一犯,便沒辦法視事。他把李泌叫到身前:“此間……只得暫且仰仗長源你了。”他停了停,又壓低聲音道:“張小敬這個人,可用而不可留。一俟狼衛落網,必須立刻處置,否則後患無窮——靖安司的敵人,絕不只是突厥人呢……”

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老人的全部精神。檀棋連忙派人準備牛車,喚了一位醫師隨行,將他送回自宅去修養。李泌肅立原地,拂塵抄在胸前。

等賀知章離開之後,張小敬眯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時機。”語氣半是欽佩半是嘲諷。

“事急從權。”李泌面無表情。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檀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她動手把案上文牘收拾幹凈。焦遂的那封訊報放在最上面,她順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一般訊報的右上角會標有李泌的簽收時間,這封是午時二刻簽收,恰好是賀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她蛾眉一皺,公子早就看到這消息了,可為何拖到剛才方對賀監講起?難道說……

這個太離譜了,檀棋擺了擺頭,把這些荒唐念頭趕出腦外。

這時徐賓已經捧著一卷文書跑過來。憑借大案牘之術和祆教的戶籍配合,他迅速地找出一個可疑之人。

此人叫作龍波,來自龜茲,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為市籍,同年拜入祆教,就住在懷遠坊內,一直單身。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給祆祠的供奉陡增,為此還特受褒獎。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漏。戶籍上要寫清相貌,若是舊冊不造,則有可能冒名頂替。

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李泌讓望樓通知,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內,忽然陷入空閑狀態。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嗯?那個叫岑參的臭小子呢?”那個家夥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受雇於突厥人,不審問清楚可不成。

崔器在旁邊立刻答道:“身份已經審清楚了,是仙州鄉貢士子,籍貫南陽,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他又補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為相。睿宗時家族受株連流徙。父親岑植,曾做過仙、晉二州刺史。應該和突厥人沒關系,單純……比較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