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初(第3/12頁)

這時張小敬忽然問道:“你做捕吏沒多久吧?”

“啊?對的,三個月零八天。”姚汝能回答。

“那我問你,做捕吏該當如何行事?”

“自然是疾惡如仇!”

張小敬惋惜地搖了搖頭:“那在這個城裏可活不了太久。”

姚汝能站起身來:“我敬重您是前輩,也欽佩您的手段,可您別打算用這種言辭嚇跑我。我會繼續履行職責協助您,同時上報一切可疑動向,除非您把我殺死。”

面對這個軸人,張小敬也有些無奈。他比了個隨便你的手勢,什麽都沒說。

不良人們這時已經慢慢聚攏過來,姚汝能交代了幾句,忽然想到一個細節,回頭問道:“張都尉,倉促之間,人手有限,那些商號平時進出的人那麽多,該怎麽盯梢才好?”

“只盯胡人。這種事,他們不會信任外族。”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

其實大唐從來不以血統而論,長安城漢胡混雜,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即使是靖安司的屬員裏,也頗有幾個精通算學、熟知行商的胡吏。不過夷夏之防這種論調,總會有人偶爾在心裏嘀咕。

“涉及胡人,要不要跟西市署報備一下……”姚汝能剛提出點意見,就立刻被張小敬不客氣地打斷:

“我現在需要的是手和腳,不是一張嘴!”

姚汝能不敢耽擱,領命而去。靖安司並沒有自己的不良人,不良人都是從各坊各署就近征調,需要花點時間。

張小敬站在旗幌下,雙手抱臂一動不動,表情凝滯,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此時太陽已快行至天頂,時間正像渭水一樣飛快地流逝著。他的獨眼一直望向遠處的望樓。望樓上一片平靜,尚無任何旗幟揮舞。

他等待的另外一個消息,至今還沒有動靜。

與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此時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所有的書吏都埋首於無數卷帙之間,殿中只聽見卷軸被展開的唰唰聲。

仆役們一刻不停地從外面抱來更多卷宗,堆在書吏案前。為了提高效率,他們會提前把卷軸展開,鋪在一個簡易的竹插架上。這樣書吏可以直接瀏覽內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費時間。

每位書吏都配發了三具插架:一架用來展卷,一架用來瀏覽,一架用來卸卷,保證書吏在任何時候擡眼,都有現成的卷子可以閱讀。

他們必須在兩刻之內,完成一件既簡單又困難的工作。

開元年後,突厥和大唐之間的貿易一直處於停頓狀態,但雙方的需求卻不會因此消失。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這其中的商機,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條中轉商路。他們從草原收購毛皮牲畜,以西域貨物的名義運入長安,再從長安運出綢帛茶鹽,輾轉運去草原。不少長安的胡賈大商號,都與突厥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李泌調來了近五年來所有進出長安的商隊過所,重點核查羊皮、牛筋、泥鹽、鐵器這四宗貨品的入出量。前兩者是草原特產,後兩者是草原急需,哪幾個商號經手的貨量越大,說明與突厥人的聯系越緊密——對靖安司來說,這意味著曹破延找上其門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是張小敬在臨走前跟李泌定下的辦法。

在往常,這些統計數字,得讓戶部忙上幾天才能有結果。但現在時間比珠玉還寶貴,這些各部調來的案牘高手只好拼出命去,算籌差點都不夠用了。

李泌雖然沒參與具體事務,但他背著手,一直在書案之間來回踱步,仿佛一位國子監的老夫子。過了一陣,他掃了一眼殿角水鐘,然後又煩躁地搖了搖頭,轉回到沙盤前。

“檀棋,你覺得張小敬這個人如何?”李泌忽然問。

檀棋正在把望樓最新的通報擺在沙盤上,聽到李泌發問,不由得厭惡地聳了聳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個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為何把前程押在一個死囚身上。”

檀棋是漢胡混血,鼻梁高聳,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親是小勃律人,從小在李家長大,聰慧有識,所以最得李泌信任,說起話來很隨便。

聽到檀棋的問話,李泌用指頭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場救下李衛公時,曾有一句聖訓:使功不如使過。太宗能用李衛公,我為何不能駕馭此人?”

檀棋撇撇嘴:“他哪裏配和李衛公比。”

“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你可不要做紅拂啊。”

“……呃。”檀棋面色一紅,話登時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泌哈哈大笑,疲勞稍去,忽然又輕輕嘆息一聲:“你若知道他的來歷,就不會這麽說了。”

“難道還是羅刹鬼轉世不成?”檀棋撇撇嘴。

李泌道:“那是在開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騎施部的蘇祿可汗作亂,圍攻安西的撥換城。當時在撥換城北三十裏,有一處烽燧堡城,駐軍二百二十人。他們據堡而守,硬生生頂住了突厥大軍九天。等到北庭都護蓋嘉運率軍趕到,城中只活下來三個人,但大纛始終不倒——張小敬,就是幸存的三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