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3頁)

不錯,城裏和河邊上還有軍隊,可是那似乎不是“他”的軍隊。那一片松林是官產,可是他以為是自己的,連樹上的松鼠和貓頭鷹也都是他自己的。因此,住在松林中的軍隊也應該是他的,至少,“也該告訴我一聲呀!怎麽不辭而別呢?”

幸而唐連長常常由城裏到河邊去,不管是步行,還是騎著自行車,他總到老鄭這裏休息一會兒。起初,老鄭對唐連長並不十分親熱,因為松林的軍隊剛剛不辭而別。唐連長,可是,沒介意老鄭的神色與態度。他很親熱的喝了老鄭的兩大碗開水。

唐連長第二次來,老鄭給他泡了一大壺棗葉“茶”——茶的代用品,曬幹的嫩棗樹葉。

第三次,老鄭拿出真正的茶葉來。他很喜歡這位黑塔似的軍官。為確定唐連長的官級,他問:“你老的官比守備大呢還是小呢?”

唐連長向來沒比較過連長與守備的高低,他只能以大笑一陣作回答。

“飛機怎麽就會飛呢?”近來老鄭對軍事感到很高的興趣。

唐連長解釋了半天,老鄭心中不明白,而口中一勁說:“啊!”

無論怎麽說吧,老鄭與唐連長成了好朋友。慢慢的,老鄭把松林中軍隊不辭而別的事說出來,唐連長給他詳細的解釋了一番,並且告訴老鄭,調走的朋友來了信,都問老鄭好。

老鄭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又獨自到松林中轉了一圈。從松林回來。好象詩人看到美景而得了靈感似的,想出一句話來。唐連長又來了,老鄭趕緊把這句話說出:“唐連長,你給他們寫信的時候,也替老鄭問他們好喲!”這裏的“老鄭”顯出很高的身分與很深的關切。

可是軍情又出了岔子,友誼仿佛必然的產生痛苦。唐連長要在松林外王舉人的地土上挖壕溝!老鄭深知舉人公的脾氣,他若是不去稟明,舉人公會拿帖子把他(老鄭)送到縣裏去的。在另一方面,唐連長說得十分明白;這是國家大事,是個人就應當幫忙啊!老鄭十分為難,怎麽也想不出兩面圓的辦法來。最後他偷偷的見到蓮姑娘。

蓮姑娘的細白食指指著一個雀斑也沒有的小鼻子,說:請他們放心挖吧,我負責——“不用稟明了舉人公?”

蓮姑娘輕輕一搖頭。

老鄭幾乎是飛跑著去找唐連長,報告這個好消息。可是他,很鄭重的“聲明”:“連長,我可不好意思幫著挖呀!你們挖,我給擡土吧!有朝一日舉人公問下來的話,我好說;我並沒動手挖呀!”

連長同意於這個足以使老鄭良心上得到安慰的提議。

松林外的壕溝剛剛挖了幾丈,河邊上就打起仗來。老鄭十分的興奮。他並不喜打仗,因為打仗和種地是永遠不相能的事。可是,他興奮。他好象——在跟軍人們有了些交情之後——看得千真萬確,我們的軍隊一定會打勝仗。再說,這次是和日本人打仗,他幾乎天生來的厭惡日本人。在興奮之中,他也關切著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兒子兒媳,並且極不放心夢蓮姑娘。假若槍彈打在茅草上,而把房子燒了,可怎好呢!自己的兒子沒有被我們的軍隊拉去,兒媳也沒受到驚險。可是,日本兵能這樣客氣嗎?不能,一定不能!夢蓮姑娘,那麽嬌生慣養的,能受到這個炮火連天的驚恐嗎?幾天幾夜,他幾乎沒有安睡過一個鐘頭。出來進去,他聽著四面八方的槍響,看著屋頂上的茅草,嘴中自言自語的:“早晚,早晚,這個洋火盒子是得燒個一幹二凈!”

有時候,他因關切與憂慮而忘了危險,迷迷忽忽的一直走到河邊,槍彈屢次由他的頭上或耳邊擦過去,他只立住往四下看一看,好象是找槍彈到底落在哪裏似的。在這種時候,他若遇上擡傷兵,或輸送軍火的,他必過去幫一把手。但是,他卻不加入他們的組織,因為他須看著他的兒子與草房。這個使他感到一點慚愧。於是,在半夜槍聲最緊的時候,他會燒兩桶開水,挑到前線去,好教心中安定。

他只進城看了蓮姑娘一次。在城門上與街上;他看見了壯丁們耀武揚威拿著刀槍劍戟巡邏或站崗。他們幾乎都認識。在往日,他們對他都相當的敬重,因為他們在清明或十月一去掃墓,或出東門有事的時候,都免不了到他的茅屋喝碗開水歇歇腿。現在,他們改變了態度。他們居然高聲的問他:“鐵柱子呢?他為什麽不來守城?”

老鄭的尊嚴降落到零度。見了蓮姑娘,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喝了一口她特為給他泡的好茶,就告辭回家,一路都沒敢擡頭。但是,他下了決心,無論大家怎麽議論他,辱罵他,他萬不能放手兒子!他只有這麽一個“畜生”!他勒緊了腰帶。挺起那有時候發僵的腰背,自己叨叨:“他們要是找上門來的話,我老頭子自己去!別的不會,花槍還能刺幾下子!不能教鄭家絕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