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城的戰事中,老鄭——夢蓮姑娘的松叔叔——的生活差不多是個噩夢。自從松林內來了軍隊,他的平靜就受了很大的擾亂。他不知道把“棺材本兒”放在哪裏才好,而帶在身上是最不放心的事。他也不放心他的鐵筋洋灰的兒子——這小夥子是那麽楞頭楞腦,說不定哪一刻就會闖出禍來。媳婦,更難辦!她比棺材本兒還難找到妥當的地方藏起來。假若不幸,她……老頭子簡直不敢往下想!媳婦年輕,年輕人的膽氣往往使自己把該留神的地方故意的忽略過去。老鄭再三的囑咐她隱藏著一點,可是她還照常的出來進去。她不反抗公公的命令,但是由她的眼神可以看出來她是要說:“我要不出屋門,怎能把柴拿進來,把臟水倒出去?”老鄭不想拌嘴,而只終日提著心,手心上老出著討厭的冷汗。

為了兒子兒媳的安全,他囑咐他們要處處小心,而他自己倒去冒險。作父親的愛心每每有不合邏輯的地方。別等軍人們來找他,他想,他須先去找他們,於是,他背著糞箕,或拿著斧頭,心裏不安,而臉上若無其事的,專往有軍人的地方去徘徊。

溜了幾趟,軍營中的人好象全都認識他了。出他意料之外,軍人是那麽客氣和藹,簡直象學堂裏教書的先生。他們給他說了許多他不大了解的事,許多不知道是在哪裏的地方,並且告訴他,他們是哪裏人,和家中的情形。在從前,他總以為軍人都是沒家沒業的壞家夥,穿著虎皮到處欺侮好人。現在,嘔,他開始明白過來:為什麽丁一山肯去從軍。想起丁一山,也便想起夢蓮姑娘來,沒有什麽別的足以傲人的話,他把夢蓮姑娘的一切都告訴他們,把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美麗的形容詞都加在她身上。她就好比——擦了三四次迎風流淚的老眼,他才想起來——剛下過雨後的嫩青椒!

他不怕軍人了。反之,他倒去給他們砍柴,挑水。他們給他錢,他對天起了誓,(脖子都憋得通紅)他若伸手接錢,明年就教蝗蟲把他的莊稼都吃光!當他沒有工夫的時候,他就教鐵筋洋灰去代替。可是,他已經先跟軍官說好:我只有這麽一個“畜生”,你們不能把他拉走!

他們也知道了他有兒媳婦,而把一大堆衣服送了來,求她給縫補。他們給錢,她私自收下。以作公公的身分與尊嚴,他向來不敢在她面前說一句帶臟字的話。等到他發現了她接受了縫補衣服的報酬,他幾乎忘了一切規矩禮貌,而指著媳婦的臉罵了一頓:“下賤!下賤!

他們是幹什麽的?是為大中國打仗的呀!(自從他剪了辮子那天起,不知由哪裏學來的,他把大清國改成了大中國。)沒有這幾個錢,你就會餓死嗎?要給大中國打仗的人們的錢,你偷墳掘墓去好不好!下賤!不要臉!“把錢要過來,他親自送了回去。

但是,這是他最快活的幾天。他本來準備好去接受損失,汙辱,與痛苦。萬沒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誼與工作。他覺得世界的確是變了。怎麽變的?為什麽變?誰出主意變的?他都想不出來。他只感到一種未曾經驗過的樂趣。他很想把這點樂趣與變化說給夢蓮姑娘去。

她,他想,必定能告訴他這種變化的所由來,而且欣賞他的工作——那似乎應當稱作“為國家出力”的工作。

在他挑水或砍柴的時候,他老想念著夢蓮。當他立著或坐著休息一會兒,他必面朝城墻。好象他會隔著城墻看到她似的。一會兒他想,假若她能看到他給軍隊服務,她該怎樣的誇獎他;一會兒,他又想到,假若日本鬼子真個打進城來,她怎麽辦呢?他屢次想進城去看看她,可是又不肯耽擱了軍隊中托咐給他的工作。他只能一方面工作,一方面想念她,關切她,而出現於他心中的她的形影,老使他心中發出些甜美的滋味。

可是,這點快樂是短命的。有一天,天剛剛發亮,他就起來了,吃了一塊昨晚剩下的貼餅子,喝了半瓢涼水,他到林中去,看看有什麽工作。到了軍隊紮營的地方,他懷疑自己是否完全醒清楚了。拍了拍頭,揉了揉眼,他知道自己的確是醒著呢,不是作夢。奇怪!軍隊不見了!地上打掃得非常的幹凈,連一兩團馬糞都看不到。

他坐在了那剛剛打掃過的地上,胃中的餅子與涼水幾乎翻出來。他感到空慮,失望,與恥辱——他們什麽時候走的?上哪裏去?為什麽不告訴咱老鄭一聲呢?他想不到軍隊的行動是絕對要守秘密的,他只主觀的以為:“咱老鄭對你們不錯呀,為什麽這樣的不講交情,一聲不哼就全開走呢?”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創傷,他幾乎後悔了曾經那樣熱心幫他們的忙!“咱老鄭是窮人,巴結不上人家呀!”他一天沒吃什麽,而和兒子發了好幾陣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