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憶內戰(第3/9頁)

當西塞羅為龐培辯護時,他提到了“內戰”,說明這個詞已經是通用詞了。雖然歷史記錄顯示他是最早運用這個詞的人,但很顯然他不是第一個使用這個詞的人。他在列舉龐培所參與的戰爭時,也暗含了戰爭和敵人的級別是有所不同的;最令人厭惡的是海盜和奴隸,而最難打敗的是羅馬公民。因此,西塞羅讓他的聽眾堅信,在公元前1世紀80年代的“內戰”中取得勝利是龐培所取得的最大成就,即使這些戰爭為人所不齒。畢竟,西塞羅當時是作為龐培黨派的一員而發表的演講;從這種意義上講,他的聽眾肯定會把他所提及的“內戰”看作與戰勝羅馬外敵及內部威脅相提並論的事情。所以,“內戰”剛被發明就又被重新定義了:最初是一種難以想象的恐怖,但很快就變成了一個難以明確的概念;可能是變成這樣一個概念,從本質上看,如果說它不具備價值或值得稱贊的,那麽至少是一個展現勇氣和軍事才能的場合。

這有點兒微妙;正如盧坎所說的,內戰是“沒有勝利者的戰爭”,這也是大多數羅馬評論家所贊同的。[13]羅馬的凱旋式是授予取得對外戰爭勝利的將領的榮譽——至少傳統上是這樣。得勝的軍隊歡呼他們的將領為“凱旋將軍”(imperator);然後將領請求元老院批準一系列的感恩儀式;元老院則會授予將領一次正式的凱旋式。歷史學家瓦勒裏烏斯·馬克西穆斯(Valerius Maximus)在公元1世紀寫道:“在此前的共和國內戰中,即使有人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因此而取得‘凱旋將軍’的稱號卻從來沒有過,而且也不會有感恩儀式,或凱旋的歡迎儀式和戰車遊行,因為這樣的勝利是戰勝了國內的同胞而不是外族,所以被認為是令人悲痛的,即使它是有必要的。”[14]然而,龐培在非洲和西班牙的勝利獲得了凱旋式,這些戰爭“事實上是內戰”,而愷撒後來收獲的一連串凱旋式,均是為了慶祝他戰勝了他的敵人——既包括公民也包括外族——高盧、埃及、本都以及非洲,還有龐培的兒子,明顯違背了內戰中沒有勝利者這一禁忌。[15]最終,公元前31年,屋大維在亞克興海戰中擊敗了馬克·安東尼和克利奧帕特拉(Cleopatra)後,他也舉行了一場凱旋式——這是代表他戰勝了國內外的敵人之後所取得的凱旋式。這些不同類型的戰爭之間的界限仍然是漏洞百出,具有很多爭議;而勝利者的正義邏輯會為其定義,也僅僅存在於共和國晚期,在那些壓制了“公民”這個元素的戰爭中。[16]

羅馬人認為,對比希臘和羅馬城建立之初的歷史,他們的內戰經歷是不同尋常的。希臘的內亂缺乏組織性和戰爭性,把羅馬共和國的內部暴亂看作希臘內亂基礎上的一種創新,這是一種奇怪的以弱為榮的心理。西塞羅當然是認可這點的。在公元前44年,愷撒被暗殺之前,這位元老院議員為了給他唯一的兒子馬庫斯提一些忠告,寫了一封長信,然後離開羅馬前往雅典繼續深造。這封長信就是被後世所熟知的《論義務》(公元前43年),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誅弑暴君這一含蓄論點;在書中,西塞羅指出了希臘和羅馬對內亂的不同理解。他引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蘇格拉底的觀點,來說明遵循公共利益的必要性,並提醒馬庫斯要當心羅馬共和國分裂為民主黨和貴族黨。西塞羅接著指出,雖然希臘人內部確實有諸多爭端,但羅馬的分裂在規模、形式和名義上都是截然不同的。羅馬人所遭受的不僅僅是動亂——希臘人稱為“黨爭”的那種暴亂——還有更糟糕、更新穎的東西:“被詛咒的內戰”(pestifera bella civilia)。任何一個正直而勇敢的公民都會避開和譴責內戰。[17]盡管如此,羅馬最終還是會發明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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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的演說家、詩人和歷史學家都想竭力弄清楚共和國陷入正式武裝沖突的過程。他們討論內戰的責任問題,尋找羅馬公民道德衰落的跡象。特別是,有一種觀點認為內戰在表面的平靜期過後將會重演,他們被這一觀點驚呆了。最後,他們給後世讀者留下的是一種歷史願景,即盡管歷史充滿著挑戰倫理、令人震驚且反復出現的現象,然而這正是文明矛盾的標志,甚至是文明(civilization,這是後來才出現的術語)本身。通過這一切可以看出,對羅馬人民自身和未來的時代來說,羅馬人成了內戰記憶的守護者。

提圖斯·拉比努斯在建議將內戰遺忘(oblivio)時暗示到,記住內戰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有了記憶,就會有煽動激情和重新點燃內戰的危險。從羅馬人在內戰史上的第一次嘗試中,我們就可以深刻地領會到這一點。這是源自愷撒的同伴——蓋尤斯·阿西尼烏斯·波利奧(Gaius Asinius Pollio)的觀點。根據演說家昆體良(Quintilian)的評價,波利奧是一個“全能型的人”;他是一個作家、政治家以及資助人(資助的詩人包括賀拉斯和維吉爾),他還創建了羅馬的第一個公共圖書館。在公元前49年,他曾與愷撒並肩戰鬥,所以他擁有寫作內戰史的權威。事實上,當愷撒痛苦地站在盧比孔河邊時,他正站在愷撒旁邊,而後與其並肩作戰。公元前44年愷撒被刺殺之後,波利奧當選為執政官,隨後在公元前39或前38年他獲得了一次凱旋式。不久,波利奧辭去公職,像其他退隱的羅馬政治家一樣轉向了文學,將此作為另外一種形式的政治。我們可以從賀拉斯寫給他的頌詩中了解他作品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