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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間獵人狩獵留下的窩棚,窩棚裏有炕,有灶台。謝聾子和柳金娜走進那間獵人留下來的窩棚裏,便不想再走了。

很快謝聾子在窩棚裏升起了火,火在炕下燃著,溫暖著整個窩棚。炕上鋪著獵人留下的獸皮,墻上掛著的也是獵人留下的獸皮,溫暖的窩棚,使兩人堅定了留下的信心。

他們不知自己已經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自己走了多遠,他們走進窩棚的一刹那,終於覺得自己有了歸宿。謝聾子在窩棚的檐下發現了獵人留下風凍著的臘肉,是這些臘肉救了他們。

那一夜,謝聾子一直守望著柳金娜睡去。他抱著那杆已經沒有了子彈的槍坐在門邊。不知什麽時候,柳金娜醒了,她首先看到了坐在門旁的謝聾子。他抱著槍,勾著頭,已經沉沉地睡著了,喉嚨裏響著粗細不勻的鼾聲。柳金娜心裏咒了一聲:“這個該死的聾子。”柳金娜穿鞋下地,站在謝聾子身旁,她拖拽著把他推醒,謝聾子蒙眬中看見柳金娜那張生氣的臉,他溫和地說:“你睡你的,我給你站崗。”“站啥崗,你也睡。”謝聾子聽不見柳金娜的話,仍舊那麽坐著柳金娜就說:“你不睡,我也不睡。”柳金娜果然就那麽陪著謝聾子坐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謝聾子終於明白了柳金娜的動機,便嗚咽一聲,立起身向那炕上摸去。

他和柳金娜並排躺在鋪滿獸皮的炕上,謝聾子不僅嗅到了獸皮的膻氣,同時也嗅到了從柳金娜身體裏散發出的女人特有的氣味。他還是第一次離柳金娜這麽近地躺著,他渾身哆嗦著,一股巨大的溫暖和幸福湧上他的心頭,他淚流滿面。那一夜,他一直哭泣著。

謝聾子在這深山老林裏很快地學會了用套子套野物,用夾子打野物。謝聾子每天都樂此不疲地一頭鉆進林子裏,收獲著野物,直到傍晚,他才滿載而歸。剩下的時間裏,兩人一邊吃著燒烤的獵物,一邊等待著鄭清明,他們相信,鄭清明會找到他們的。還有那些抗聯的人們,他們一天天等待著。結果一天天過去了,他們連個人影也沒有看到。

柳金娜一有機會就隨著謝聾子走出窩棚來到林子裏,她更希望在林子裏能夠發現鄭清明和抗聯的人們的一些行跡,結果,她只看見了謝聾子和自己留在雪上的腳印,還有野獸淩亂的爪痕。

他們清楚地看見了抗聯的人們和日本人那場激戰,他們已經走了很遠了,仍能看見抗聯營地方向燃起的火光。柳金娜想,也許抗聯的人們都被日本人殺了,可她明明知道鄭清明並不在營地,他是會躲過日本人這次偷襲的。她堅信,鄭清明會找到他們的。

謝聾子在閑下來的更多時候,他會獨自一個人站在山嶺上,向遠方張望著,一直到日落,看不清了,他才怏怏地走回來。他一見到柳金娜,便長籲短嘆地說:“鄭大哥咋還不來咧。”

柳金娜說:“不來就等唄。”柳金娜說完這話時,心裏也沒有底。

柳金娜在一天天的期待中沒有等來鄭清明和抗聯的人,肚子卻一天天變得豐隆起來,她的行動已經變得遲緩和沉重了。

夜晚,她躺在炕上時,就想鄭清明了,鄭清明不在她的身邊她感到一種恐懼,一種莫名的恐懼。她想,也許自己生孩子時會死掉,她不想死。她恐懼的時候,就搖醒身邊的謝聾子,謝聾子醒了,睜著一雙眼睛不解地望著她。

柳金娜就說:“聾子,我要生了,他咋還不來咧。”

謝聾子聽不見柳金娜說什麽,便獨自說:“你害怕,就先睡,我給你站崗。”說完謝聾子就要穿鞋下地。柳金娜就一把把他拖過來。抱住他的頭,一直把他的頭按到她肚子上,謝聾聽不見柳金娜腹中的胎動,但能感受到從母腹中傳出的陣陣悸動和溫暖。他恍惚間,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嬰兒,在母腹中悄然地生長著,謝聾子便軟了自己的身子,他把頭長時間地停留在柳金娜的腹上,感受著那份幸福和溫暖。謝聾子早已淚流滿面了。

柳金娜也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喃喃著:“該死的,你咋還不來咧?”

在那個寒風瑟瑟的晚上,兩個可憐的人兒,相互溫存,相互哭泣著。

不知什麽時候,山上的積雪悄然化去了,露出一片片褐色的山皮,又沒幾天,山林裏的樹木冒出了青色的芽兒。

孩子就是在那初春的早晨降生的,柳金娜先是放聲大叫,她一邊叫一邊咒罵著:“該死的,你咋還不來咧,該死的呀——”

謝聾子看見孩子生下來的那一瞬,他被一種巨大的魔法震懾住了,他看見了一片猩紅的血光,血光中嬰兒先是探出了頭,然後整個嬰兒的身子一點點地向外滑出,他屏聲靜氣,他似乎覺得不是在看嬰兒出生,而是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地從子宮裏走出來。一種欣喜一縷柔情,占據了謝聾子整個身心,突然,隨著嬰兒的降生,他幾乎和嬰兒同時,放聲大哭起來。他奔過去,從血泊中抱起嬰兒,他覺得抱著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