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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成浩做夢也沒有想到,會被日本人抓了俘虜。

他是夜晚時分帶著一名抗聯戰士潛伏在大金溝的,這次來是為了察看日本軍火庫情況的。他和那個戰士趴在樹叢中,看著不遠處的日本士兵把一箱運來的彈藥裝在那廢棄的山洞裏。

蔔成浩以前曾多次派人來摸日本軍火庫的情況,可每次得到的情報都不一樣,他不知日本人在耍什麽花招。他和那個戰士一直注視著日本人在山洞裏忙活到深夜。日本人撤走的時候,蔔成浩覺得很累,他已經有兩天沒有吃到一頓像樣的東西了。蔔成浩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可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三五個巡邏的日本兵向自己走來。他想叫一聲,或者爬起來撤退,可渾身上下一點也不聽他的指揮,他用目光去看身旁那個戰士,那個戰士趴在雪地上,身下壓著槍,瞪大眼睛,張大嘴,也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似乎沒有看見走過來的日本人,目光仍盯著半山腰——日本人的軍火庫。蔔成浩在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完了。

當日本人把他從地上提起來的一刹那,他想起了懷裏揣著的那枚手榴彈,他們外出執行任務時,都要揣上一枚這樣的手榴彈,是最後時刻留給自己用的。蔔成浩很想把手伸進懷裏,把那枚手榴彈拉響,和日本人一起炸死在這片樹林裏。可他的手一點也不爭氣,僵直著不聽支配。

蔔成浩看見兩個日本兵把那個抗聯戰士擡了起來,像擡了一截木樁,後來那兩個日本人又把那個戰士順著山坡扔下去,那個戰士,像塊石頭一樣順著雪坡滾了下去。蔔成浩想,他已經死了。

蔔成浩看見北澤豪和潘翻譯官時,已經能動彈了。一堆火在他面前嗶剝有聲地燃著,他的雙手被反綁在一棵樹上,火燒得他渾身火辣辣的疼。他想起了山裏的抗聯營地,朱政委和蔔貞他們幹什麽呢?他擡了一次頭,目光越過北澤豪和潘翻譯官的頭頂向遠方眺望著。他似乎望見了燃在抗聯營地上的那堆火。他閉上了眼睛。

“你是什麽人?”北澤豪說。

“莊稼人。”蔔成浩頭也不擡地說。

北澤豪不出聲地笑了笑。一個日本兵把從蔔成浩身上搜出的一支手槍和一枚手榴彈扔在了蔔成浩的眼前。

“你是抗聯。”北澤豪很平淡地說。

蔔成浩不想再睜開眼睛了,他覺得渾身一點氣力也沒有。北澤豪說的是什麽,他似乎也沒聽清。他的幻覺裏出現了家鄉那盛開著金達萊的山岡,綠草青青,白雲悠悠……炮聲槍聲火光中,寧靜的小村狼煙四起,女人孩娃的啼哭聲再一次在他耳畔響起。蔔成浩咬了一下牙,他睜開眼睛,仇視地望了眼北澤豪和潘翻譯官。他看見潘翻譯官很快躲開了他的目光。

“你是抗聯,我們一直在找你們,你說吧。”北澤豪很友好地拍了拍蔔成浩的肩膀。

蔔成浩的眼前又出現了抗聯營地,冰雪覆蓋的叢林中,臨時搭起的幾間窩棚。他們在幹什麽呢?蔔成浩這麽想。他接著看見兩個日本兵把燒紅的鐵條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他嗅到了一股陳年棉絮燃燒的氣味,很快就是皮肉燒煳的氣味,他聽見自己的胸前皮肉“吱吱”地響著。他甚至沒覺出疼痛……

他被兜頭潑來的一盆冷水激醒了,再次睜開眼睛。他聽見潘翻譯官說:“說吧,說了,太君就會饒你不死。”

“你這只狗。”蔔成浩咬著牙說。

蔔成浩看見潘翻譯官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便背過身去。

“狗。”蔔成浩吐了口唾液。

北澤豪揮了一下手,蔔成浩看見幾個日本兵手裏端著臉盆,盆裏面盛滿了清水,日本兵排著隊把一盆盆水順著他的頭潑在他的身上。蔔成浩感受到了那股寒氣從他的五臟六腑一點點地升起。他的牙齒拼命地敲打著,水浸透棉衣一點點地被凍硬了,最後竟成了一具硬硬的殼兒,緊緊地包裹著蔔成浩,蔔成浩覺得身體裏那一點熱氣,都被這具硬殼吸了。

北澤豪最後沖他笑了一次,用很溫暖的聲音說:“你真的想死?”

蔔成浩閉上眼睛,他聽見北澤豪遠去的腳步聲,蔔成浩咬牙說:“日本人,我日你祖宗。”

潘翻譯官一支接一支在吸煙,他站在屋裏望著蔔成浩,蔔成浩像個冰人似的被綁在樹上,他知道,也許一會兒之後,蔔成浩會呼完最後一口熱氣,便再也醒不過來了。他的心裏哆嗦了一下。轉過身的時候,他看北澤豪正在望他。他沖北澤豪笑了一下。

“潘君,你說人最害怕的是什麽?”北澤豪突然這麽問。

潘翻譯官狠吸了口煙,答非所問地說:“人要是不怕死,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北澤豪便立在那兒不動了,他透過窗口認真地看了一眼被凍成冰棍的蔔成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