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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宗隨東北軍一口氣撤到了臨潼,隊伍不再走了。楊宗自己也不知為什麽,睜眼閉眼腦子裏總是浮現出那群逃難的人流。

一個月前,部隊在山西時,他看見一個面帶灰垢的姑娘跪在一個士兵面前,士兵摸遍自己的腰包,最後搖頭走去。他走過去,姑娘看見他說:“長官,你要了我吧,你讓我幹啥都行,只要給我口飯吃就行。”

楊宗不用問就知道這姑娘是東北逃難跑出來的。楊宗問:“你以後想往哪裏去。”

姑娘的眼圈紅了,她茫然地搖著頭,片刻又說:“長官,看在咱們都是東北人的份上,你就收下我吧。”

楊宗從姑娘嘴裏得知,她是東北大學的學生,日本人不僅占領了奉天,同時也占領了東北大學,校園裏住滿了日本人,日本人抓了很多男學生去給日本人修碉堡,女學生當了軍妓,她是被抓走後又跑出來的。她隨著東北最後一批運糧車尾隨到這裏。楊宗很快想到了妹妹秀,她不知道秀此時在奉天怎樣了,更不知道大金溝的父母怎樣了。

楊宗從兜裏掏出兩塊銀元塞到姑娘手裏,姑娘的眼淚流了出來,姑娘仰著臉說:“長官,多謝你救命之恩了。”楊宗嘆口氣,他轉過身要走時,姑娘叫住了他,姑娘說:“我咋樣才能報答你呢,你要我一次吧,我是幹凈的,所有的男人還沒有碰過我。”

那一刻,楊宗有些僵硬地望著姑娘,他真想把這個善良的姑娘留在軍營。他不知道東北軍的命運將會怎樣,更不知自己的前途將走向何方。他搖了搖頭,最後看一眼姑娘,走了。他走了很遠,仍聽見姑娘在背後說:“謝謝長官,謝謝東北老鄉。”

楊宗後來有幸聽到那首著名的流亡歌曲——《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

楊宗聽到這首歌的時候,他曾熱淚盈眶。他想起了大金溝的故鄉。當時,他認為胡子出身的朱長青,對自己的家是一種威脅,他甚至想把朱長青一網打盡,消除隱憂,沒想到,他隨東北軍一離開東北,他才真正地意識到,真正的敵人不是朱長青這樣的中國人,而是日本人。從那以後,日本人的隱患無時無刻地不在他心頭懸浮著。

部隊一駐紮在臨潼,士兵隔三差五地經常有人開小差。有些營團,一天就逃掉十幾個。

那天夜裏,自己營裏的一個士兵逃掉了,很快又被軍法隊抓住了。軍法隊鞭打了逃兵,後來是他親自到軍法隊把這個逃兵接了回來。這個逃兵他認識,叫劉小川。劉小川是東北軍入關前幾個月入伍的。那天,楊宗正在營部裏和勤務兵下棋,門被推開了,他看見了劉小川,後面還隨著劉小川的父母,劉小川的父母頭發都已經花白了。劉小川一進門,隨在後面的父母就給楊宗跪下了,劉小川的父親說:“長官,收下他吧。”

楊宗問:“他為啥要當兵。”

父親說:“日本人炸了張大帥,東北軍要和日本人開戰,俺知道你們隊伍上用人,小川就算一個吧。”

劉小川那時也說:“長官,我不怕死。”

楊宗真的收留了劉小川。後來他還知道劉小川一家是從鄉下逃到奉天城裏的,鄉下被日本人占了,房子做了日本人的馬棚,哥哥去找日本人說理,被日本人用刺刀挑死在樹上。那些日子,有很多逃到城裏的青年來投奔東北軍。

楊宗一直把傷痕累累的劉小川從軍法隊帶到營部。

楊宗冷著臉問:“你為啥要逃?”

劉小川答:“我不想在隊伍上幹了。”

“為啥?”楊宗又問。

“我當兵是為了給俺哥報仇,我要打日本人。”劉小川仰起臉看著楊宗。

楊宗不語,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劉小川就跪下了說:“營長,你就放俺走吧,俺不怕死,俺不是孬種,俺要殺日本鬼子,報仇哇!”

那一次,楊宗沒有再懲罰劉小川,還讓勤務兵找來了軍醫給劉小川傷口上了些藥。劉小川一直央求著他道:“營長,你就放我走吧……”

幾天以後,劉小川再次逃跑,又被軍法隊抓住了。劉小川在軍法隊的鞭打下,號叫著:“操你們媽,你們不打日本人,打俺幹啥。”劉小川一直號叫著。

楊宗聽著劉小川的號叫,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後來劉小川的號叫變成嗚咽了,楊宗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沖進軍法隊,對正在行刑的人說:“放了他吧。”行刑的人便住了手。楊宗就說:“他不會再跑了,再跑你們找我要人。”

楊宗讓兩個兵把劉小川擡了回來,劉小川仍在說:“俺要跑,俺一天也不想在這幹了。”

劉小川傷剛好,楊宗就把劉小川叫到了營部。楊宗說:“劉小川,你真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