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金光柱從窩棚裏走出來,就看見朱政委站在熊瞎子溝的山坡上唱歌,狗皮帽子的兩片帽耳,被山風吹得像展翅的兩只大鳥,朱政委站在山坡上,隨著那兩片帽耳,似乎也要飛起來。朱政委迎著山風唱著:

我們是東北抗日聯合軍

創造出聯合軍的第一路軍

……

朱政委每天早晨,都要沖著東方唱這支歌,金光柱不明白漢人朱政委為什麽總要唱這支歌,他對這支歌一點也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蔔貞。他向蔔貞住著的窩棚裏望了一眼,他往雪地上吐口痰,便向蔔貞窩棚裏走去。他站在窩棚外就喊:“蔔貞,起來了嗎?”

蔔貞便在窩棚裏答:“有啥事?”

“我凍著了。”金光柱一邊咳嗽著一邊說。

“那就進來吧。”蔔貞說。

蔔貞是支隊的衛生員,蔔貞的窩棚裏有一個木頭做的藥箱子,藥箱子裏存放著單調的幾種藥。金光柱到蔔貞窩棚裏來,惟一的理由就是說自己凍著了。每次他說自己凍著了,蔔貞會伸出手,在他額上或臉上試一試,金光柱非常喜歡蔔貞那只涼涼的小手放在自己的額前或臉上。那一刻他的身體就真的熱了。

蔔貞就說:“晚上睡覺蓋嚴實了。”

蔔貞這麽一說,金光柱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便就勢蹲在地上,他需要蔔貞的關懷。他看著蔔貞打開那只放藥的箱子翻找,終於找出兩片藥遞給他。他多麽希望蔔貞能把放在木箱子旁盛水的碗也一同遞給他,然而蔔貞沒有。金光柱不想這麽走,他蹭過去端過蔔貞盛水的碗,碗裏的水結著冰碴,碗底浮動著雪水沉澱的泥汙,他喝了蔔貞剩下帶著冰碴的水,把藥片吞到胃裏去。此時,他感到全身上下很舒服。

此時,金光柱走進蔔貞窩棚裏時,他就看見蔔貞和那個日本女人坐在草鋪上,抓了雪在洗臉。蔔貞的臉已經皴裂了,臉皮上綻開一道道細碎的小口子,金光柱看見蔔貞把雪擦在那些口子上,他的心就一顫顫的,仿佛那雪是擦在了自己的臉上。金光柱又蹲在了地上,他在耐心地等待著蔔貞來摸他的額頭或臉。蔔貞終於走過來,一邊甩著手上的雪水,一邊說:“恐怕沒有藥了。”蔔貞在那只木箱子裏找了半天,一片藥也沒找到。蔔貞嘆口氣說:“真的沒了,你挺一挺吧,我和支隊長、政委說說,看能不能下山弄點藥回來。”

金光柱並非真正的凍著了,他只是想讓蔔貞用她那只涼涼的小手摸一摸他的頭或臉。蔔貞並沒有來試他的體溫,他就覺得有些遺憾,莫名地開始有些生那個叫和子的日本女人的氣,要是沒有和子在場,蔔貞就會過來摸一摸他。金光柱站起來,很落寞地走出蔔貞的窩棚。

蔔貞對他的冷漠令他傷心。蔔貞對支隊長蔔成浩卻很熱情,蔔成浩那一次在老牛嶺伏擊日本人受了傷,躺在窩棚裏,蔔貞幾乎寸步不離蔔成浩左右。每次吃飯的時候,蔔貞總是坐到蔔成浩的草鋪上,把蔔成浩的頭搬到自己的腿上,一勺一勺地那麽喂,金光柱那時真恨傷的怎麽不是自己。如果自己傷了,蔔貞也會像對待蔔成浩那樣對待自己嗎?他不敢肯定,但他希望蔔貞會那樣,他的心才會好過一些。

有一件事卻令金光柱無法忍受。蔔成浩那次的傷是在肚子上,蔔成浩不能下地行走。小解也不能離開床,蔔貞就把一個小盆遞給蔔成浩,自己只背過臉去……這一切,都是他扒著窩棚的縫隙看到的。他看到那一幕,金光柱真想抽自己兩個耳光。他是為了蔔貞才參加遊擊隊的。

那時還在朝鮮的家鄉,他和蔔貞生在一個村。他比蔔貞大兩歲。他們的小村在金剛山的腳下。每年夏天,蔔貞都要進山采藥材,藥材多了,便集中在一起,讓父親擔到集上賣掉。金光柱那時靠打柴為生,每天他在山上打柴,蔔貞在山裏采藥,他就默默地喜歡她。她卻並不知道他在喜歡她,每次她看見他總是低聲打一句招呼:“光柱哥,砍柴呀。”簡單的一句話,會讓金光柱高興一整天。他默默地目送著蔔貞走進山裏,他這時在後面大喊一聲:“蔔貞妹,當心呀,”他的回聲在山林裏回蕩著,他不知道蔔貞聽沒聽見他的喊聲。他喊過了,心裏就一直那麽激動著。

那季節正是金達萊花盛開的季節,滿山的蔥綠,春光暖暖的。蔔貞在山林裏鉆了一天,渾身又是泥又是水,每天回家前,她都要在山裏的潭水裏洗一洗自己,然後濕漉漉地回家。金光柱發現蔔貞這一秘密是個偶然的機會。他以前似乎從來不知道這裏有一泓潭水,這麽清澈寧靜,潭的周圍開滿了燦燦的金達萊。那天,金光柱砍柴砍熱了,也渴了,便跳進了潭水裏,他盡興地從這頭遊到那頭,又從那頭遊到這頭,遊累了,他才爬上來,他把衣服墊到自己身下,本想歇一會兒不料卻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被一陣輕柔的歌聲驚醒。他疑惑自己是在做夢。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了蔔貞,蔔貞站在潭水裏,一邊洗澡一邊唱歌。他還是第一次這麽注視著蔔貞,蔔貞一點也沒有察覺有人偷看自己。她一邊唱歌,一邊從潭邊摘下一朵金達萊,插在自己的鬢邊。她獨自在清水中欣賞著出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