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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柳先生的話,秀覺得無法說出口。秀便寫了張條子,趁給柳先生收拾屋子時,夾在了柳先生的書裏。於是秀便一天天開始等著柳先生的消息。那幾日,害怕見到柳先生,不知見到柳先生該說些什麽,於是就那麽一直躲著,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柳先生,不知柳先生看到沒看到那張紙條。柳先生那幾日不知在忙些什麽,秀也很少能看到柳先生。

秀後來碰到柳先生是一天晚上,秀和同學們剛從街上貼完標語回來,柳先生正站在樓門口的暗影裏。柳先生喊了一聲:“秀。”她才看見了柳先生。柳先生又說:“秀你來一下。”秀心裏“怦怦”跳著,她不知道柳先生要對她說什麽。她隨著柳先生來到他的住處,柳先生給她倒了杯水後說:“坐吧。”她坐下了,低著頭卻不敢看柳先生一眼。

柳先生突然說:“秀,你不後悔嗎?”

秀馬上想到了紙條上寫的事,聽見柳先生這麽問,她頓時紅了臉,慌亂地看了眼柳先生,使勁地搖了搖頭。

柳先生抓著她的一只手,秀立時覺得渾身已經沒有了一點力氣。

柳先生又說:“也許以後我會被日本人打死。”

秀吃驚地看著柳先生,她的心都要快炸了。激動的淚水一直在眼裏含著,她已經別無選擇,她就是那個李清照,柳先生就是那個趙明誠了。她堅定地說:“那我和你一起死。”

這時她看見柳先生的眼裏也有了層霧樣的東西。

事後,過了好久,秀才知道,柳先生同意和她結婚,是為了形勢的需要。可那時,她已經深深地知道,柳先生愛她,她更愛柳先生。

東北軍剛走了沒幾日,日本人便接收了奉天。膏藥旗獵獵地在天空中飄動,一時間,整個奉天城裏雞叫狗吠,烏煙瘴氣。每日都有大批逃難的人們,攜妻帶子,老老少少地從城裏逃出來。日本人開始抓人修築工事。

女子師範學校也和別的學校一樣停課了,學生們有的回家,有的投奔了親戚。

柳先生卻經常外出,有時出去一天,晚上才回來。秀似乎知道柳先生在外面幹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不知道,她從來不多問一句話。柳先生一回來就悶悶不樂的。那些日子,柳先生學會了吸煙,以前他是從來不吸煙的。柳先生一回來,站在窗口望著漆黑的夜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半晌,柳先生就說:“亡國了。”秀再看見柳先生的表情時,柳先生的臉上掛滿了憤怒。

後來幾日,柳先生開始整理自己的書,他把那些沒用的,拿到院子裏一把火燒了。一只柳條編織的提箱裏裝著柳先生認為有用的書,柳先生對秀說:“丟了什麽,這些書也不能丟。”秀認真地點點頭。秀不知道《資本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為何有這麽重要。

一天,柳先生從外面回來了,秀看見柳先生一臉高興的樣子。柳先生一進門就說:“秀,咱們要搬家了。”

秀問:“去哪兒?”

柳先生答:“哈爾濱。”

秀不解地望著柳先生。

柳先生又問:“你願意去嗎?”

秀答:“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那天晚上柳先生從地板底下翻出來好多信,他一口氣把那些信都燒了,秀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害怕。她似乎這時才明白,柳先生在幹著一件大事,秀害怕的同時,又隱隱地有些激動。

柳先生燒完那些信後,顯得挺激動,也挺悲壯,他開始小聲哼唱一支歌: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

秀第一次聽見這首歌,很快被那歌裏的歌詞和旋律征服了,一種從沒體驗過的感情,從心底冉冉升起。

柳先生說走,卻一直沒有走,似乎在等什麽人,整日裏焦躁不安地等待著。他一會兒向窗外張望,一會兒又坐下來吸煙,不停地唉聲嘆氣。

柳先生沒走,日本人便開始殺人了,日本人一口氣殺了十幾個人,人頭高高地懸掛在旗杆上,旗杆下面聚著很多人。人頭還滴著血,血凝在旗杆上,腥氣彌漫。日本人又貼出了告示,說殺死的這些人是共產黨。

柳先生拉著秀也去看了,柳先生只看了一眼,便哎喲叫了一聲,差點摔倒,秀不知道柳先生為什麽會這樣,她把柳先生抱在懷裏。半晌,柳先生似乎才平靜下來,小聲地對秀說:“咱們走吧。”

柳先生回到家裏便躺在了床上,他睜著一雙眼睛,癡癡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秀想起了柳先生說過的話:“日本人會殺了我的。”此時,秀不知為什麽,一點也不害怕。

柳先生說:“秀,去外面燒些紙吧,死的人裏有我一個朋友。”

秀什麽也不說,找出一沓黃裱紙,裁了,走到外面,找了一個十字路口燒了。那十幾顆人頭仍在旗杆上懸著,黑乎乎的似乎在望著秀,秀從火光中擡起眼睛的時候,發現那十幾顆人頭都睜著眼睛在看她。她心裏一酸,眼淚便流了下來。她知道,那十幾個人,都是好人,是和柳先生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