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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雨田得知兒子楊宗死訊是一天清晨。

那天早晨,楊雨田由白俄丫環柳金娜服侍著吸完大煙,柳金娜又用銅盆端著溫水給楊雨田洗頭,凈手,準備吃早點。這時,管家楊麽公一頭闖進來,手裏揮舞著一張報紙,狗咬似的喊:“東家,東家,不好了。”楊雨田把頭從銅盆上擡起來,掛著一臉水珠,不滿地瞅著楊麽公:“你要死哇,那麽大年齡驚咋個啥。”

“張作霖大帥死啦。”楊麽公伸著細脖子,瞪圓一雙近視眼。“你不是做夢發昏吧。”楊雨田甩甩沾水的濕手,接過管家楊麽公遞過來的《盛京時報》,楊雨田只看了眼標題“大帥皇姑屯被害”便狗咬了似的大叫一聲,一揮手打翻柳金娜端著的銅盆,口吐白沫,昏死過去。這一來,急慌了管家楊麽公,楊麽公盯著昏死過去的楊雨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柳金娜卻異常沉著冷靜,她先拾起翻滾在地下的銅盆,點燃煙燈,把一撮煙土放在煙槍上,自己吸了兩口後把煙含在嘴裏,沖昏死過去的楊雨田那張老臉吹了幾口,楊雨田便慢慢回轉過來。楊雨田咧著嘴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大帥呀,大帥呀,你可咋就死哩……”哭了一氣兒,他拾起那張報紙,報紙上說,大帥回奉天路經皇姑屯兩孔橋時,突然列車爆炸起火,大帥及隨行人員十余人全部遇難……

“楊宗哇,我的兒喲——”楊雨田讀罷報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樣子似乎又要昏死過去。管家楊麽公忙接過柳金娜手裏的煙槍,狠吸幾口,鼻涕口水地吹在楊雨田臉上。楊雨田便止了哭,愣怔著眼睛發呆。

楊麽公彎腰拾起掉在炕上的那份印有張大帥遇難消息的《盛京時報》,疊了疊,揣在棉衣裏面,張著嘴,猶豫了半晌說:“東家,是不是把這事告訴大太太一聲?”

楊雨田從愣怔中醒來,長長地籲了口氣。他從炕上挪下來,背著手在地上走了兩圈,最後搖搖頭說:“不,楊宗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

楊雨田踱到楊麽公面前,愁苦地望著楊麽公:“這事能瞞一天就算一天,朱長青、魯禿子早就盼著楊宗能有今天。”

楊麽公灰著臉說:“東家,我明白了。”回過身,看了眼垂手立在門旁的柳金娜,兇巴巴地說:“你聽著,楊宗的事不能說,小心你的舌頭。”

柳金娜已經聽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激動,她自己也說不清這種激動的頭緒,只要楊雨田家裏出事,便足以讓她高興的了。她從前被楊雨田從青紅樓贖回來,原以為命運有了轉機,沒想到逃出了狼窩,又陷進了虎口。她真恨不能自己讓胡子們搶去。當她聽見楊麽公的話之後,歡快地點了一下頭,又說了聲:“我不說。”她隨父親來中國五年了,不僅學會了中國話,而且適應了這裏的一切。

楊雨田紅著眼睛沖柳金娜說:“你出去。”

柳金娜扭轉身子,掀起棉布門簾,走了出去。

楊雨田望著柳金娜豐滿的屁股,此時一點心情也沒有。他復轉身又坐回到炕上,長籲短嘆地說:“麽公,你看這事可怎麽好?”

楊麽公往前探了探身子,沉吟片刻說:“我看這事瞞過初一,瞞不過十五,日本人到了奉天沒準啥時候就會來咱這圪垯,兵荒馬亂的,莫不如我先去趟奉天,打探一下消息。楊宗的屍首能運回來更好,要運不回來,我就再買一些槍彈,以防萬一。”

楊雨田想了想:“那你就快去快回。”停了停又說,“你一個人去恐怕不行吧?”

楊麽公摸了摸下巴說:“這事我合計好了,帶謝聾子去,那個聾子知道啥,反正也聽不見。”

楊雨田點點頭。

楊麽公就出去準備了。不一會兒謝聾子趕著雪爬犁,拉著楊麽公離開了楊家大院。

楊雨田心裏很亂,他扒著窗子看著楊麽公和謝聾子一直走出去,他才暗暗地籲了口氣。他沒有想到,日本人敢謀害張大帥。前一陣楊宗回來還讓他放寬心,說張大帥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呢,楊宗走了沒多少日子,咋就出了這種事呢?他沒見過日本人,他不知道日本人炸死張大帥之後下一步要幹什麽。他也不願想那麽多,他想的是自己關起門來,過平安的日子。他推開門,走到院子裏。一股涼氣迎面撲來,他幹瘦的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望著被大雪覆蓋住的遠山近樹,還有寥落的宅院,他的心不由冷了一下。他看見柳金娜扭著肥碩的屁股朝後院走去,他的心動了一下,他悲哀地想:難道我楊雨田的福分盡了嗎?

他在空曠的雪地裏呆想了一氣,便向上房走去。上房裏擺放著父親和爺爺的靈位。他一看到祖上的靈位就想起了楊宗,楊宗是他的兒子。楊宗並沒有在他膝前待多少日月,十歲的楊宗就被他送到奉天去讀書。他本指望讀完書的楊宗會回來,來繼承大金溝裏楊家大院的一切,沒想到讀完書的楊宗又進了“講武堂”,講武堂一出來便投奔了東北軍,又做了張大帥的貼身侍衛。他更沒想讓兒子楊宗在武界裏出人頭地,他幻想的是,楊宗有朝一日回來,回到楊家大院,幫著他來守這份家業。想到這兒的楊雨田,眼角裏就流出了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