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傾訴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李老師,每當我回到這滇西,我的每一個還活著的細胞,都在吟誦岑參的這首詩,哪怕是以一個勞改犯的身份。1944年春夏之交的滇西邊地,每一條江河,每一座山頭,每一塊巖石,每一棵樹木,都在高唱這討伐侵略者的慷慨激昂之音。伴隨這大風之歌的,是滇緬公路上連綿不絕的軍車隊,天上隆隆飛過的飛虎隊的戰機,落在日本鬼子陣地上的炸彈,以及怒江經久不息的怒吼。“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國軍打仗從來沒有這樣氣派過,雖然還是土布軍裝、腳上還穿著草鞋。但我們已經以車代步,有強大的火炮,有空中優勢,有美國人提供的最新式武器,比如火焰噴射器,那時我們叫噴火槍,是那些躲在地堡裏的小鬼子的奪命槍哩。

好吧李老師,我不跟你兜圈子了,我向你如實交代。其實我就是趙岑,這是我上黃埔軍校時和打日本人時用的名字。我要效仿邊塞詩人岑參嘛,上聯大時我寫的論文就是關於岑參的詩歌的。趙廣陵是我上西南聯大時的名字,趙迅是我抗戰勝利後在昆明搞戲劇時的名字,那時我又以魯迅的弟子自詡了。而在聯大“冬青社”時,我用的是筆名“長河”。李老師來“冬青社”指導我們時,還點評過長河同學的一篇小散文。沒關系李老師,你忘記了更好,要不50年代我就在你面前露原形了。那時我們都是文藝青年,相互間喜歡以筆名相稱,我還聽聞一多先生說過,要打破舊傳統,先要廢姓哩。在聯大時我們都以把過去的舊名字拋棄為時尚。我有個學兄是聯大的桂冠詩人,也是我的情敵,他的筆名叫“巨浪”,那時年輕氣盛,互相不服輸,你敢叫“巨浪”,我就叫“長河”。當然,我還有其他的名字,以後再慢慢告訴你吧。身逢亂世,人不得不變換各種身份。

1944年8月14日,我隨部隊渡過了怒江。我們第8軍本來是整個滇西戰役的戰略總預備隊,松山由遠征軍第11集團軍第71軍新28師擔任主攻。但他們攻了將近一個月,幾乎把一個師打殘了,卻連松山的主陣地都沒有拿下來。71軍同時還擔負攻打龍陵的任務,所以我們第8軍不得不緊急增援松山。

其實我本不是第8軍的人,我是滇西大反攻前主動要求回來參戰的。之前我在晉察冀第二戰區打遊擊,這是我另一段歷史,現在我還不想交代。松山的後面就是我的故鄉龍陵啊,還有比一個抗日軍人打回老家更令人熱血沸騰的事情嗎?我到第8軍後,任103師307團2營一連上尉連長。在我們連來到松山之前,第8軍的兄弟部隊也打了一個月多了。我們第8軍上來一個團打殘一個團,連續上了六個半團,再加上軍直屬部隊,才把松山打下來。國民黨軍隊打仗,士兵還是不怕死的,打日本人嘛,誰不是懷著滿腔仇恨報國殺敵的心情上戰場。但高級軍官素質太差,尤其是師長、軍長以上的大官,其軍事素質我看還不抵日軍的一個營級官佐。松山戰役之所以打得那樣慘,首先是我們對敵情判斷有誤,開初認為山上的敵人最多只有幾百人,但後來發現這小鬼子越打越多,原來人家有一個聯隊的主力加一個炮兵大隊,還有工兵、通信兵等其他兵種,有一千多號人呢。然後是對敵人堅固的工事估計不足。以為我們有壓倒性優勢的大炮,還有美軍飛虎隊助戰,炮彈炸彈犁它幾遍,士兵沖上去繳械就行了。其實哪有那麽簡單啊。

這仗開初打得非常窩囊。你攻擊前方的山頭,隱藏在暗堡的敵人先不開槍,放你的攻擊部隊從他眼皮下通過,等主陣地上的槍一響,他們就從你背後掃來陣陣彈雨。你攻擊側面的暗堡吧,主陣地的敵人又居高臨下地支援。我們連開上松山的第一仗,我把部隊編成三個攻擊波次。第一波攻擊部隊就遇到敵人正面和側面的同時打擊,我們的士兵大都是一些軍事素質不太高的壯丁兵,沖鋒時倒是勇敢了,但敵人機槍一響,士兵就像打翻了一簸箕的豆子一樣,滿山坡亂滾。許多士兵被打中時,後面督戰觀察的軍官都不知道暴雨般的子彈是從哪裏潑灑出來的。沒有倒下的士兵們嘩啦啦就退下來了。我那時在督戰的位置,督戰機槍手就趴在我的身邊。在我身後觀戰的營長吼道,機槍,把他們打回去!那些可憐的士兵,上前沖鋒是死,退後一步也是死。機槍手望著我,可是我下不了這命令啊。我的一個勤務兵小三子忽然抓過了司號兵的軍號,嘀嘀嗒嗒地吹了起來,往回跑的士兵們愣了一下,又看到我率隊沖出了塹壕,於是都發聲喊往回沖了。我們只占領了日軍的一段塹壕,把前沿陣地往前推了不到二十米。但我們連損失了差不多一半的人馬,戰死了一個副連長,兩個排長和幾個班長,還連鬼子的影子都沒有看見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