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三

1967:第三次交代——以遠征軍之名

14 二進宮

“趙廣陵,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實交代,這是些什麽臭狗屎!”

審訊者“啪”地把一包用雨布包著的東西扔到桌子上,裏面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音。趙廣陵右眼皮跳了一下——最近以來右眼皮一直都在跳,看來又該“還債”了。

審訊者是監獄農場工宣隊的饒隊長,過去是鑄造車間的澆鑄工,還有兩個市裏來串聯的紅極一時的造反派,一個是紅衛兵“井岡山兵團”的楊司令,胡須剛剛冒出來的小後生;一個是鋼鐵廠的戰鬥隊大隊長。他們現在已經奪了法官、檢察官和警察的權,砸爛公檢法就像打碎一個茶碗那樣易如反掌。他們沒有象征國家司法權力的制服和徽章,但他們左胳膊上有一個紅袖箍就足以橫掃全國所有的牛鬼蛇神。趙廣陵這樣的監獄留隊人員,在他們眼裏,簡直就是肮臟惡臭的渣滓,早該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了。

饒隊長用玩弄籠中之鼠的鄙夷口吻問:“趙廣陵,知道這裏面是什麽東西嗎?”

“知道。”

“那就老實交代。”

“國民政府頒發的四等雲麾勛章一枚,抗戰勝利勛章一枚,大約還有一枚青天白日勛章,一枚軍校的學員證章。”

趙廣陵如實回答。他不明白的是,這包早在多年前就被深埋在院子裏“明梅”樹下的東西,是怎麽被翻出來的?即便是抄家,也不會去挖一顆古樹吧?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曾經的榮耀就是今天的罪證,如果生命是輪回的,苦難也注定是輪回的。

“哼,看你的口氣,好光榮哦。”

“井岡山兵團”的楊司令嘲諷道,然後他打開那個已經褪色的雨布布包。這塊雨布是從美式軍用雨衣上剪下來的,多年以後依然防潮,依然挺括。要是這個紅衛兵司令知道這也是舊時代美帝國主義的玩意兒,趙廣陵豈不又罪加一等?那雨布包顯然已經被人翻弄過了,不是趙廣陵和舒淑文十多年前埋藏時包的仔細規整的樣子。趙廣陵還記得妻子用麻線纏了好幾圈。舒淑文似乎說過這樣的話:留這些東西有啥意思呢?說不定會招禍的。當時趙廣陵是怎樣回答的,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這是一個人的歷史。”現在,趙廣陵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作答。

“反革命歷史!”工宣隊饒隊長喝道。

“報告饒隊長,雲麾勛章是我參加抗日遠征軍在滇西松山戰場上打日本鬼子時,用鮮血和命掙來的,抗戰勝利勛章是當時的政府對我們這些參加過抗戰的軍人的褒獎。這段歷史是為國家民族而戰的歷史,不是反革命歷史。”

“胡扯!”那個紅衛兵司令一拍桌子,“你們國民黨打什麽日本人?你們只會投降、逃跑,大片的國土都拱手送給日本人了。只有我們毛主席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堅持了八年敵後抗戰,才最終打敗了日本鬼子。日本投降了,你們才來摘桃子。你想歪曲歷史嗎?”

“我不想歪曲歷史。滇西的日本鬼子的確是被遠征軍打敗的。騰沖戰役全殲日軍一個聯隊,松山戰役也是全殲鬼子一千多人。小同志,抗戰時要圍殲鬼子成建制的一個聯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龍陵、芒市戰役一直將日本鬼子趕出畹町國門,殲滅日軍一萬多人。我們死了多少人啊,小同志,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國民黨反動派為什麽不全死光。”紅衛兵司令站起身,解開了腰間的軍用皮帶。

趙廣陵從1950年開始接受審查,先是人民管制,然後是服刑勞動改造,他挨過罵,受過呵斥侮辱,站在台上被批判,但還沒有挨過一次打。他不知道紅衛兵皮帶的厲害,他們用它上可抽元帥將軍,下可抽自己的老師,就更可以抽趙廣陵這樣的“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余孽”了。這個只比他兒子豆芽大不了多少的紅衛兵司令,一皮帶就把他抽得眼冒金星。然後好像那另外兩個人都上來了,拳打腳踢外加他們擁有的語言權威和唾沫星子。趙廣陵蜷縮在地上,多想有一雙手護著自己的頭,但他的雙手被綁在身後……

他們打累了,重新把趙廣陵按到椅子上。趙廣陵只感到自己的頭腫得有籃球大,眼睛都睜不開了,腦子裏飛舞的全是些到處亂竄的星星,像是被轟散的一群螢火蟲。他過去在戰場上負重傷時,有過這樣的感受。但那時他相信自己能活下來,現在他不敢相信了。他面前站著的就像來自地獄的手拿勾魂簿的三個小鬼。

“趙廣陵,老實交代,你這些反動獎章是怎麽得到的?”

“參加遠征軍……打日本鬼……”

“什麽遠征軍近征軍,都是偽軍!”

也許因為剛才的毆打深深傷害了趙廣陵的自尊,也許因為在他的心目中有一處最神聖的地方不能輕易受人詆毀和汙蔑。趙廣陵就像有神魂附體一般,忽然挺直了腰,盡量睜開血肉模糊的雙眼,高聲抗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