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家

1950年2月,中原大地。

雪還在下著,黃河已經凍住了,河道裏被擠起一座座冰棱子,大風揚起的黃土和幹雪沫子攪在一處,把原本幹幹凈凈的雪原變成了黃土顏色。這些年打仗留下的東西還沒有清理完畢,到處是破爛的汽車零件和輪子,一些百姓還在風雪中慢慢吞吞地尋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什物。死人和牲口的屍骨還散落在這大平原上,一群烏鴉紮著堆兒,執著地在這些骨頭上叼啄著,指望還能夠找一些肉渣。

三匹快馬在風雪中疾馳而過,馬蹄揚起的雪隨風飄散,在他們身後拖出一道長煙。先頭一匹馬上胯著一個魁梧的軍人,厚實的軍大衣讓他顯得更加強壯,黃色的棉帽子和衣服正面已經變成了白色,胡子上也結滿了冰霜。他就是那個離家十三年的板子村農民,曾經的國民黨軍人老旦,如今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軍區團級復員幹部老解放。在西南軍區的第11軍戰鬥任務全部結束之後,他多次向組織提交申請,並謝絕了部隊的挽留,獲準復員回家。他帶著楊北萬和一個通訊員,從隴海線取道鄭州,在當地部隊的戰友那裏取了這幾匹戰馬,三人只在鄭州歇了一宿,就風塵仆仆地朝西北方向飛奔而去……

兩日後,傍晚時分,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老旦猛地勒停了戰馬,戰馬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嘶鳴,兩個在雪地上趕路的百姓聞聲擡起了頭。

“老鄉,河西板子村在哪個方向來著?這大雪快讓俺迷路了!”

終於,他遠遠地望見了板子村前面的那幾顆大樹,以及那將要坍塌的土廟。一陣淩亂的狗叫聲從村子裏傳出來,已經可以看見一些燈火了。村口一個人也沒有,他從馬上輕輕跳下來,他的心頭砰砰亂跳著,從村子裏的大路上牽馬慢慢地往裏走。各家各戶的院墻上刷著不少的革命標語,他認出了幾戶鄉親的門臉兒,順著記憶往自己家裏走去。一個人影從村子裏的拐了過來,象是個孩子,手裏拎著一盞油燈,正急急忙忙往這邊趕。看見他們幾個,那人怔了一下,忙打招呼到:

“幾位同志哪裏去?這麽大的風雪,莫不是來村裏落個腳?有沒有和村支書打個招呼?”

這竟是個大後生子的聲音,老解放張著嘴仔細看了半天,嘴裏諾諾地說:

“你……是鱉怪麽?你還認得俺麽?”

那人也驚得愣住了,盯著老旦仔細看了半天,又搖了搖頭。老解放忙把軍帽摘了下來,再擼去一臉的冰雪,那人的眼睛猛地亮了。

“老旦!哎呀旦兒啊,怎麽會是你個球啊?你咋的……你咋的成了大將軍啦?鄉親們哪!大夥都出來瞧哎……咱們那丟了十幾年的老旦回來了……”

老旦緊緊抱著鱉怪矮小的身材,心想這家夥的嗓子還是那麽好,這一嗓子全村就知道了。他看見各家各戶的燈紛紛亮了起來。人象是突然從地裏冒出來一樣,眨眼間就擠滿了這條並不寬敞的街道。他認出了已經駝背的二子他爹,認出了胡子花白的謝家族長,也認出了一個個與自己童年廝守的玩伴們。原本瘦弱的二子已經長成了一個彪形大漢,見了他就是一個無產階級式的擁抱,差點把他壓得岔了氣。眾人見那個憨哩吧唧的老旦小兒已經變成了威風凜凜的解放軍軍官,看來官還不小,屁股後面還跟著兩個牽馬的,立刻肅然起敬。老旦的爹原本就是村子裏的人頭,不管是打架還是張羅親事喪事都很有號召力,他的娃看來也不是個吃素的,眼瞧著還比他爹強哪!老旦被鄉親們抓摸得渾身火熱,憋出一身熱汗,一個大小子從人群縫裏鉆將出來,瞪著一對小眼睛望著自己腰上的手槍,鱉怪大聲叫道:

“你個傻有根兒,咋了只管看槍不懂看人,這是你爹!”

“有根兒?”

老旦忙貓下腰去,扶著孩子的雙臂仔細端詳,那個如同自己模子一般的嘴唇和鼻子,看上去是如此的親切。孩子被他嚇了一跳,拼命掙脫出他的雙手,向著人群外鉆去,老旦忙站起身來,看著孩子跑向一個村姑去了。火光裏,那個臉龐黝黑眼睛漆亮的村姑,正是自己夢裏千百回親過的女人。女人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她披散著頭發,向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瞪著小眼睛,一時茫然無措。身邊的兩個孩子緊抓著她的雙手,將身子藏在了母親的身後,只露出那兩雙亮晶晶的眼睛。

老旦強按著心中的激動,慢慢走過去,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女人,發現她的眼角已經皺紋密布,頭發也已經變得稀落和幹枯,兩個深陷的眼窩裏發著褐色的光,原本豐滿的腰身已經變得瘦小和佝僂。看著看著他的眼淚就嘩嘩下落,在地上摔成了細碎的冰。他一把死死地將翠兒抱在懷裏,他感覺到了女人那劇烈跳動的心和那一對依然堅挺的乳房。這一刻,老旦長出一口氣,大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