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

在濕漉漉的防空壕裏,老旦低頭盤腿兒坐著,靜靜地聽著顧天磊和陳玉茗向自己匯報昨晚的戰鬥。當陳玉茗哭著說包括梁文強、大薛等三十多個弟兄戰死時,他的心猛地一揪,象是被幾顆灼熱的子彈穿過了一般,胸口象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眼前浮起一排模糊的影子……他真想號啕大哭出來,以發泄這種強烈的痛苦。是自己曾一度給這些兄弟帶來了安定的生活,然而也是自己又把他們拉回了生死的戰場,把他們推向了死亡!他們守寡的女人將從此愁雲慘淡,年幼的孩子將記不起父親的模樣……這是自己做的孽麽?可是,對這場戰鬥而言,他們不過只是目前已經犧牲的幾千‘虎賁’兄弟的一小份子,幾千壯士的犧牲得以讓這座城市尚未落入日軍的魔爪,讓其他的弟兄們得以保全,繼續戰鬥!

顧天磊的聲音有些顫抖。老旦擡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靠著壕壁,很吃力的樣子,兩只拳頭攥得發抖,眉頭一顫一顫地抽搐。他的頭發被燃燒彈幾乎燒光,已成半禿子了,額頭上被燒起了一大串燎泡,臉上放著黃褐色的光。他的左眼泡子腫得象個茶雞蛋,完全無法睜開了,勉強睜開的右眼裏也布滿蜘蛛網一般的血絲。老旦料想他已經背著自己悄悄地哭了一鼻子了。在這一戰中,3排和4排損失慘重,幾乎已經全部犧牲。這幾個月,顧天磊在他們身上費了很多心血,更和大家建立了深厚的戰鬥情誼,讓他們從一眾匪兵變成了為自己驕傲的‘虎賁’戰士。在戰鬥中,他們個個勇敢無畏,義無反顧,而平時卻又生龍活虎,聰明可愛。

回想起被鬼子架去的粱文強發出的悲壯而絕望的嘶喊,回想起大薛拖著一條被炸斷的腿趴在機槍上怒射的樣子,老旦心如刀絞。突然,他站起身來,用手慢慢地搭住了陳玉茗的肩膀,鎮定地看著他,陳玉茗看到老旦眼裏那期待的目光,立刻就會意了。現在是應該克制情緒的時候,眼前的敵人馬上會發起新一輪的沖鋒。眼淚是動搖軍心的毒藥,脆弱是陣地失守的命門,這個時候,不能流淚,只能流血!

“銅頭沒有負傷?他為啥就上去了?”老旦打破這痛苦壓抑的氣氛,問陳玉茗道。

“銅頭是自己跑到陣地上的,他終於敢幹了!竟然沒有負傷,連根毛都沒有傷到,粱文強就是銅頭幫的忙……鬼子扔下的燃燒彈炸死了十幾個負傷的弟兄,大薛把銅頭按在身子下面,救了他的命,所以才被……”

“知道了,他現在在哪兒?”

“在陣地上,我讓他回來,他不走。”

“讓3排和4排剩下的弟兄們下來休整一天,銅頭的1排和海群的2排上去,修復戰壕,收集彈藥,晚上再埋點地雷。玉茗……你還得在那裏頂著!你把3、4排剩下的人都集中起來,休整之後編進銅頭的1排裏,讓銅頭先回來一趟,說俺找他有事。別的不說了!陳玉茗!這陣地能不能守住?”

陳玉茗啪的一個立正,把心一橫,斬釘截鐵地說道:“一定能!除非鬼子從我的身上踏過去!困難是不小,但是戰士們士氣很高,只要彈藥充足,我有把握守住陣地!對了老哥……炮兵,我要炮兵!”

“炮兵沒有了……炮彈已經打光,師部命令炸炮,那些炮兵不願意……炸炮的時候,他們十幾個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已經同歸於盡了……” 顧天磊沉痛地說。

老旦和陳玉茗都驚呆了,那些炮兵對大炮竟然如此不舍,與大炮共存亡?這真是太悲壯了!

老旦感覺到了陳玉茗的恐懼。兩人相知多年,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想法。鬼子的每一次進攻都會消耗掉一個排的兵力,也許再來一次大的沖鋒,這支連隊就會全搭進去。說能守住陣地只因了大家那份英勇血拼的豪壯和視死如歸的決心,老旦清楚地知道整個57師傷亡的情況,也從王立疆那裏知悉了援軍到來的渺茫。有點後悔啊!離開黃家沖是沖動了,他想起袁白先生摸著自己的手算命時說的話:

“旦兒啊!俺老漢說了,你且認真聽……汝之命線起自太陰丘,而終於金星丘側,其間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紋亂溝深,經緯叉錯,掌雖大而指纖,壑雖深卻苦短,五指雖齊卻不能並攏,伸張又不能平直。世事無常,乾坤不測!後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窮命,與富貴無緣,於風塵多難,高堂不能終其天年,子嗣不能脫胎換骨。天下雖大,容你之處寥寥,日月雖多,清凈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卻找你,你不赴災,災又不斷,大悲大難,禍不單行。旦兒啊!聽俺老漢一句話,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個地瓜一個窩,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貴人相助,九死雖過得以一生,則可享一時之樂,可惜光陰不久,且樂極生悲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