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奇襲鬥方山

武漢第一戰,國軍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保住了所有的重要陣地。老旦所在的2連和其他五個連隊只活下來了三百多人,而且大多身負重傷。在武漢市郊的集團軍傷兵醫院,幾千名負傷的戰士擁擠在這裏鬼哭狼嚎,接受著醫生和百姓們的照料。武漢上空每天都有激烈的空戰,鬼子的飛機從來沒有停止過轟炸外圍的陣地,最近開始轟炸市區了。防空警報接二連三,伴隨著驚恐的人們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老旦的創傷面積太大,戰時醫療條件惡劣,他的傷口出現了嚴重感染,渾身燒得火燙,到處化膿,臭氣熏天,一度幾乎死去。醫生從他的身體裏挖出了大大小小十幾塊彈片和幾顆子彈,護士日夜看護這個堅強的士兵,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由於優先用上了剛運來的抗生素,老旦終於退了燒。醫生們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繃帶,幾乎可以做一床被子了。待他醒來時,已經過了一旬,終於,他說出了一句話:

“他娘,娃子喂了麽?”

身邊的戰友聽見了他的聲音,立刻大喊著把醫生叫來。醫生檢查了他的情況,高興地說道:

“真是條漢子,死不了啦!”

老旦睜開雙眼,只見一群模糊的白影晃來晃去,還以為是到了天上,張大了嘴想說些什麽。大家的笑聲讓他醒悟到,自己又一次錯過了閻王爺的傳喚。他凝住神,試著挪動身體,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全身上下都是硬梆梆的繃帶,渾身出奇的癢,又伴隨著鉆心的疼。濃烈的藥水味道讓他覺得呼吸困難,剛想說話,竟發現嘴裏面插著一根管,直通通地直插進肚子裏。他轉過頭來,看到一個一只眼纏著繃帶的兵咧著嘴沖他笑著。

“老哥你可活過來了,都好幾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擡嘍!”

老旦費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在對面那個鋪上,另一個少了半條腿的兵正盯著他。

“老連長,兄弟們都以為你也光榮了,前天我才知道對面這個是你,你身上全是繃帶,我根本認不得。”

“弟兄們怎麽樣?”老旦嘟囔著問。

“唉,都死得差不多了!活著的基本上都在這。好在陣地沒有丟,但是人已換了幾茬了!”

一個高大的醫生走了過來,替他拔掉了嘴裏的管子,又給他塞上一個溫度計,大聲呵斥道:

“別說話!他剛醒過來,讓他好好養神,等血壓穩定了,過幾天再動彈,聽見沒有?你是叫老旦對吧?你們團長讓我看你活過來就告訴他一聲,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後福啊!”

“高團長怎麽樣?”老旦急切地問道。

“高團長負了輕傷,還在前線……你這名太好記了,好多人托我打聽這打聽那,我根本記不住。”醫生一邊回答一邊去照看別的傷兵了。

“鬼子進攻好幾次了,我們的炮兵跟不上趟,好在還有飛機能幫著。前幾天聽說團長帶著敢死隊遊到鬼子那邊,炸了他們的一艘軍艦,呵呵,上面全都是鬼子!但是鬼子昨天攻下了南邊的工事,對我們的陣地有威脅!”斷腿的弟兄說道。

老旦已經想象得出沒有炮兵支援的陣地防禦戰是個什麽光景了。鬼子雖然損失慘重,但他們是決不會輕易放棄進攻的。國軍這一回也是不會輕易放棄陣地的,難道還要被鬼子追著逃命?新的傷兵每天絡繹不絕地被擡進來,無數人在痛苦的嚎叫中死去。渾身粘血的醫生們個個精疲力盡,前日就有一個在搶救傷兵時暈死過去,再沒醒來!鬼子的飛機還不時地在營地周圍轟炸,偶爾也有炸彈落到外邊的院子裏。醫生和護士們緊張地轉移著傷員,著急了就撲到他們身上去。有的老兵油子聽聲音就知道那炸彈落不到自己頭上,可還要哇啦啦大叫,目的就是讓護士們撲到自己身上來,感受一下她們那溫熱的胸脯和香甜的呼吸。老旦看在眼裏,也不捅破,在被窩裏呵呵直樂,不由得對這些奮不顧身掩護傷兵的醫護人員刮目相看,原來大夫也能這麽拼命的?

在這個相對安全的環境裏,老旦又經過半個月的靜養,身子雖然虛弱,但是傷口都已經愈合,而且可以四處走動了。他在周圍找尋自己連隊的弟兄們,和他們聊天抽煙談女人,偶爾也鍛煉一下有點萎縮的四肢肌肉。鏡子裏的老旦有些猙獰,有點象豫劇裏的索命鬼,可他已不大以為然了,畢竟還有那麽多人早已經灰飛煙滅。這裏的生活充滿了死亡和眼淚,進來的人都血肉模糊,擡走的人都四肢僵硬,留下來的大多麻木不仁,對他人的哀嚎和痛苦早已無動於衷了。

老旦終於習慣了調整情緒。死亡無時不在,既然自己剛從閻王爺處逃回來,也就不太在意身邊的痛苦了。在這裏,兄弟們都和自己差不多,缺胳膊少腿但還都有口氣兒。大家面對著共同的命運,無須為這一次的倒黴而過於哀嘆,也無須為那一次的走運而籲籲竊喜。在一百多萬軍隊中,他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副連長。就這次經歷的戰鬥而言,似乎也並不算最慘烈——畢竟還有不少弟兄弟活下來,而不少連隊都全軍覆沒了。他從一個來自九江的傷兵處得知,有一個旅在突襲敵人機場的時候陷入重圍,一個月來幾番突圍都沒有成功。鬼子的勸降被旅長拒絕,兩千名士兵,包括三個團長,連同兩位少將參謀,奮戰七天,彈盡糧絕,全部壯烈殉國,沒有一人生還,沒有一人成為俘虜。鬼子那邊肅然起敬,用馬車送回了全體官兵們的屍體。聽說蔣委員長還親自給他們做了挽聯。武漢市黑紗漫天,全民祭奠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