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帝國的生活:一九三三-一九三七年

就在這個時候,一九三四年夏末,我到第三帝國來生活和工作。新德國有許多事情使外國觀察家獲得深刻印象,使他們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感到不安。絕大多數德國人似乎並不在乎他們的個人自由遭到剝奪,並不在乎他們的大量文化被摧殘,被沒有思想的野蠻狀態所代替,也不在乎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已經被管制到了即使是一個世世代代以來習慣於嚴格管制的民族也從未經歷過的程度。

在那些不聽話的人,以前的共產黨人或者社會黨人,過於自由主義或者過於和平主義的人和猶太人的頭頂上,無疑籠罩著秘密警察的恐怖和對集中營的恐懼。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的血腥清洗,是一個警告,它表明這幫新領袖會多麽殘酷無情。然而,初期的納粹恐怖只影響到比較少的德國人的生命,而一個新來到的觀察家多少有些意外地發現,這個國家的人民似乎並不感到他們在受著一個放肆而殘忍的獨裁政權的威嚇和壓制。相反,他們還懷著真正的熱情支持這個政權。這個政權不知怎麽使他們具有了一種新的希望和新的信心,使他們對國家前途具有一種驚人的信念。

希特勒正在清算過去,清算過去的一切挫折和失望。我們以後將詳細地看到,他正在一步一步地,而且迅速地使德國擺脫凡爾賽和約的束縛,使勝利的協約國陷於狼狽的境地,並且使德國在軍事上重新強大起來。這正是大多數德國人所希望的,為了達到這一目標,他們願意作出這位領袖要求他們做出的犧牲:喪失個人自由,斯巴達式的飲食(「大炮先於牛油」)和艱苦的工作。到一九三六年秋天,失業問題已大體上解決,差不多人人都又有了工作。人們可以聽到被剝奪了工會權利的工人們對著裝著豐盛午餐的飯盒子,一邊吃著一邊開玩笑說,至少在希特勒的統治下已不再有挨餓的自由。「GemeinnutzVorEigennutzt!」(「先公後私!」)是那時候納粹的一個流行口號,雖然有許多黨的領袖,尤其是戈林,正在秘密地營私肥己,而且企業的利潤也正在增長,但是,群眾無疑已被表面上把社會福利放在私人利益之上的新「國家社會主義」所籠絡住了。

把猶太人排除在德國社會以外的種族法律,在一個外國觀察家看來,是一種驚人的倒退到原始時代的做法,但是,既然納粹的種族理論把德國人捧成是社會中堅和主宰種族,這些法律絕不是不得人心的。有時遇到很少數德國人——前社會民主黨人或者自由主義者,或者是出身舊保守階級的虔誠的基督教徒——對迫害猶太人的行為感到嫌惡甚至反對,雖然他們曾幫忙減輕了一些個別的猶太人的困難,但是在挽回狂瀾方面卻沒有出什麽力。他們又能做什麽呢?他們常會這樣問你,而這卻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德國人從受過檢查的報刊和廣播中含糊地聽到一些國外的強烈反感,但是他們發現,這並不妨礙外國人大批地到第三帝國來,而且看來仍然對它的款待感到滿意。因為納粹德國,遠較蘇俄為大方,是聽任全世界來觀察的。遊覽事業生意興隆,收進了大量亟需的外匯。納粹領袖們似乎是沒有什麽要隱瞞的。一個外國人,不管他多麽反納粹,可以到德國來觀察和研究他所希望了解的情況——只有集中營和軍事設施除外,後者在所有國家都是如此。

許多人都來觀光。而許多人在回去時,如果說沒有改變信仰,至少已變得能夠容忍「新德國」了,相信他們看到了他們所說的「肯定的成就」。甚至像勞合·喬治那樣一個觀察力敏銳的人,他曾經領導英國在一九一八年戰勝德國,並且在那一年用「吊死德皇」的口號參加競選,如今也可以在一九三六年到上薩爾斯堡訪問希特勒。他在離別時帶回去對這位元首大為傾倒的印象,並且公開稱贊這位元首是「一個偉人」,有眼光有決心解決現代國家的社會問題——尤其是失業問題,而這是英國仍在潰爛的一個創傷,在這個問題上,這位偉大的戰時自由黨領袖和他的《我們可以征服失業》的綱領在國內都沒有引起人們的什麽興趣。

一九三六年八月在柏林舉行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使納粹黨有了一個極好的機會,來讓全世界對第三帝國的成就留下印象,而且他們充分利用了這個機會。「Judenunerwunscht」(「猶太人恕不招待」)的牌子悄悄地從店鋪、旅館、啤酒館和公共遊宴場所取了下來,對猶太人和兩個基督教會的迫害也暫時停止了,全國都裝出最規矩的態度。以前任何運動會都沒有過那麽出色的組織工作,也沒有過那麽不惜工本的款待。戈林、裏賓特洛甫和戈培爾為外國客人們舉行了豪華無比的宴會——這位宣傳部長在汪西湖附近福恩寧塞爾舉行了「意大利之夜」的宴會,招待了一千多位賓客,場面之盛大簡直像《天方夜譚》中的故事。客人們,特別是從英國和美國來的那些客人們,對所看到的情況印象非常深刻:這顯然是在希特勒領導下團結一致的一個快樂、健康和友善的民族。他們說,這跟他們在報上讀到柏林電訊時所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