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934年12月 南昌行營

一 “可恨的地方實力派”

蔣介石用拳頭擂著何健送來的密報,就像擂著白崇禧的額頂,心中升起不可遏止的怨恨,真想像五年前一樣,對桂系地方勢力派大張撻伐,殺他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都是一群喂不飽的狼!”他又惡狠狠地罵了一聲,然後把何健的報告擰成一團,擲到廢紙簍裏。

“紅軍主力渡過湘江”,對蔣介石不啻為一聲驚雷,炸碎了他消滅紅軍於湘江、瀟水之間的美夢。使他尤為憤恨的是,這次計劃破產是由於白崇禧為了保存實力有意放棄堵截造成的。

11月25日,紅軍在道縣至江華段,全部渡過瀟水,分四路縱隊向湘江疾進,前鋒迫近桂境。李宗仁、白崇禧同時獲悉蔣介石的跟追部隊薛嶽(第二路追剿軍)周渾元(第三路追剿軍)約十師之眾,在紅軍後面尾隨而來。又聞傳言,蔣介石擬利用桂軍與共軍作戰之時,趁機襲取廣西。

李宗仁、白崇禧自感面臨的局面十分嚴重:既要抵禦共軍入境,又要防備蔣軍入侵。為了避免陷於兩面受敵的局面,他們決定放棄堵截紅軍的計劃,將原來已經部署於石塘圩南北地區的陣地放棄,命令四十四師和二十四師由石塘圩地區撤退到灌陽、新圩地區,占領側面陣地,放紅軍主力渡過湘江,用嫁禍於人之法,把禍水引向湘、黔邊境,讓湘、黔地方部隊去對付。而桂軍則避紅軍之精銳擊紅軍之惰歸,只采取監視紅軍,截擊紅軍後衛部隊和相機追剿,以“別人拉網我捉魚”的辦法,把苦頭讓他人去吃,便宜自己來撿,把主要兵力放在抵抗蔣軍進入桂境上。

這個企圖,蔣介石洞若觀火。若是他處在桂軍的地位,他也會這樣幹,甚至幹得比白崇禧更狡猾。

何健對此連連叫苦,並推卸未能完成堵截任務的責任,說是桂軍此舉使湘軍孤軍為戰,失去夾擊之效。據飛機偵察,說“桂軍不是在進擊,而是在撤退”。

蔣介石深感萬千努力因此毀於一旦,功敗垂成,心痛欲裂,霎時間雙瞳充血,怒火滿腔。他猛然從安樂椅上跳起,洶湧在胸間的怨恨無處宣泄,身上每一組肌腱都在沖動中簌簌發抖。他的右手本能地一伸,疾電般地握起桌角上的水杯,像擲一顆無柄炸彈似地向墻角上擲去。那暴烈絕情的架勢,似要把白崇禧炸個粉碎!

景德鎮出產的青花茶杯打在墻壁的柚木護板上。

蔣介石早就對野心大、陰謀多、手段毒的桂系恨之入骨了,但他不得不容忍他們。現在,在歷史最為緊要的生死關頭,這些該殺的地方勢力派,為了自身利益,放虎歸山縱龍入海了。

他忽然發現,多年來野心勃勃、殫精竭慮、刻意籌劃、夢寐以求的統一中國的目標,原來是一場春夢中的太虛幻境,倏忽間感到疲憊,頹然坐到椅子裏,似乎難以承受這一可怕的打擊。

“啊!不能同心努力,還能做成什麽大事業呢?”蔣介石慢慢沉靜下來,後悔剛才的沖動與失態。“也許是何健推卸扼守湘江不利的責任而諉過他人?白崇禧剛剛報來的戰果難道全是假的?即使共軍部分地渡過湘江,後果難道就那麽嚴重?不,只不過增加了追剿堵截的時日而已。”

蔣介石的思路出現了轉機,但又有一種比紅軍西渡更為深刻的憂慮又襲上心頭:“我的心腹太少了,我的敵人太多了!如果不能消滅異己,什麽事也幹不成。”

可恨的異己,可恨的地方實力派:假設李宗仁、白崇禧不撤江防,把共軍堵在湘江瀟水之間,剿共形勢就大不相同。可是蔣介石卻忘了還有另外一種假設:如果紅軍不是戰略上失誤而及時跟福建革命政府攜起手來,那麽,他的第五次圍剿也許早就告吹了,那麽革命形勢的發展也就大不相同。

假設可以有多種,既可以設想比現實好,也可以設想比現實壞,所以歷史只承認現實,不承認假設。

“我生平每一次歡樂總得伴隨著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這也許就是命運法則。”蔣介石陷入宿命的思考,勾起他似乎已近忘卻的許多回憶,然後襲來的是不可名狀的內心空虛。

他覺得全身寒冷,打鈴要侍衛在壁爐裏加柴,並收拾茶杯的碎片,屋子裏一片寂靜。秋風掃過窗外的梧桐,他聽到最後幾片黃葉隨風飄落的沙沙聲。

“梧桐葉落秋已終”,冬天已經到了,嚴寒即將降臨大地。他一時想不清這給追剿堵截部隊帶來的困難多還是給西征的紅軍帶來的困難多。

他嘆息了一聲,兩手捂著眼睛,“上帝佑護我!”他像一個真正的虔誠的基督教徒,禱告了足有三分鐘。

然而,基督精神卻不能使他擺脫困境。他的靈魂不屬於上帝,也不屬於三民主義,還是希特勒尚未奪取政權時的那句口號對他更有振奮作用:“我們的鬥爭只有兩種可能的結局:不是敵人踩著我們的屍體過去,就是我們踩著敵人的屍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