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相見

萬世松經過千難萬險回到了蘇區,此時正手提一根討飯的打狗棒,幽靈般地走進焚毀過的竹溝村,這是他養傷的地方。他認識這裏的鄉親,他答應方麗珠要回到這裏來。

竹溝人在屠殺中死去一半,還有一半仍然頑強地活著。他們在斷壁頹垣中,用竹木杉樹皮搭起了遮風避雨的房屋。寒風,不時撩撥著萬世松的衣襟和茅草般的亂發,他裝作瘋傻乞丐在白匪哨卡林立中找到這裏。

方麗珠是否還在人世都很難說,但他決心找到底。他沒有地下聯絡點,隨處亂撞是十分危險的。他做過地下工作,深知這種狀況極易出錯。也許他把叛徒當成了自己人,也許革命者把他當成敵人的奸細。在這生死搏鬥的時刻,死個人就像死個螞蟻。他只能找那些與他不致造成互相傷害的老人和小孩。在這裏,他只打聽到大屠殺那一天,方麗珠不在場。僅這一點,希望的火光就在他眼前閃亮,一種繼續尋找下去的力量在血管裏奔湧。

他看見一個瘋女人,拿著一把鐵鏟,到處挖掘,嘟念著找她的孩子。

他認不出她是誰,在十五的明亮月光下出現這種景象,真使他毛骨悚然。這種執著的永不疲憊的嘟念,比厲聲慘叫更能撕人肺腑。萬世松幾乎喪失了理智,生氣勃勃的蘇區哪裏去了?

猶如走入一場半清醒的夢中,滿目瘡痍,空曠悲慘,到處是一片死去了的土地,到處是吃屍吃紅了眼的狗群。在村莊的廢墟中散亂著被狗啃光的累累白骨。蘇區像一具慘遭殺劫後剝光了衣飾的屍體。這比湘江東岸的拼殺更可怕,處處陰森荒涼,空氣中彌散著死亡的氣息。

只有目睹了這場劫難之後的人,才會悚然感受到死亡與毀滅的恐怖與真諦。他在危機四伏的山林裏找了很久,終於走進了羅自勉的家。

羅自勉以四處行醫做掩護,完成其他人很難完成的竹溝遊擊隊的秘密聯絡工作。方麗珠做夢也想不到在遊擊隊營地見到萬世松。羅自勉為了不讓她被過多的歡樂擊倒,只對她說:“從西去的紅軍裏回來了個人,他認識你。”

“不會是萬世松吧?!”方麗珠不禁心跳血湧,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在哪裏?”

“你不要急……我想也許是他。”羅自勉盡量不使她過分激動,故作平淡地說,“他在三號草棚裏。”

方麗珠已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狂喜,轉身向三號草棚狂奔。當方麗珠在蒼茫的暮色裏見到從棚子角落裏慢慢站起來的乞丐時,竟然畏縮地向後踉蹌了一下,難道這就是她日夜思念盼望的人嗎?不是,絕對不是,她的心忽然沉落下去。這時她聽到一個陌生的嘶啞的聲音:“麗珠!”

“這聲音不是他的!”方麗珠痛心地想道,“可是,除了他,誰還這樣叫我呢?”她雙手哆嗦著,嘴唇哆嗦著,渾身哆嗦著,猛然撲過去,把他緊緊抱住,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

生活並不都是殘酷的,它把無盡的幸福送給了兩個擁抱在一起的人!此時,他們忘記了過去和未來,也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們在片刻中喝了過多的人生美酒搖搖欲傾。

“總算見到你了,”方麗珠仰起淚臉喃喃著,“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是為了你……”萬世松也喃喃著,“不然,我早就垮在半路上了。來時,我們是十六個……”萬世松突然推開方麗珠蹲坐在地上,抱頭痛哭。

羅自勉一直站在棚子外面,無限幸福地諦聽著,這是一種老人看到子女得到幸福的那種開朗喜悅的心境。君子成人之美是一種欣慰,也是一種福惠。

羅自勉這個素來拘謹冷漠的人,他自己也不理解哪裏來的這種激情,年過古稀的人了,在國民黨大屠殺後,竟然跟遊擊隊共同戰鬥在一起,而且那樣積極熱誠,那樣精力充盈,在別人被苦難壓倒時,他卻變年輕了。是什麽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呢?是生活和命運的巨手用苦難的巨巖把他碾碎、壓彎、重新造型,使他成了遊擊隊不可缺少的人!

遊擊隊在戰鬥中壯大,萬世松任遊擊隊長,何文幹任政委。方麗珠任宣傳員,在三年遊擊戰爭的最後一年,在執行任務時犧牲。

十四年後,羅自勉以八十五歲的高齡謝世,萬世松、何文幹遵囑將其葬於翠微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