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毒蕈

山林遊擊隊決定在文市以南灌陽以西的寶界嶺建立遊擊根據地。這是桂東北的大山區,主峰高達一千九百三十六米。與湘桂邊境的都龐嶺的主峰兩千零九米的韭菜嶺遙遙相對。

這支部隊在突圍出來時,已近彈盡糧絕,在敵人的瘋狂追剿中,已經瀕臨絕境,他們過著野人似的生活。由於人地兩生,毫無群眾基礎,語言不通,個個蓬頭垢面,衣不蔽體,很難接近群眾。

國民黨對當地群眾采取威脅、利誘、欺騙三管齊下的辦法,他們化裝成紅軍,燒殺擄掠,把贓栽到紅軍頭上。

山林遊擊隊只能吃樹皮、草根、葛藤根過活。

接二連三的災難,冰雹似地擊打在他們頭上。

兩個傷員,因為無藥可醫,連洗傷口的鹽巴也沒有,傷口壞死、腐爛、化膿,發出令人聞之欲嘔的惡臭,那長長的呻吟使人揪心。

“若是敵人追來,怎麽帶他們走呢?”

“還是讓敵人俘了去好,那還有救……”

這兩個傷員,無意間聽到了這些閑話,給隊長政委留下了一張紙條,在大家沉睡的時候,用刺刀剖腹自殺了。

傷員的死,雖然解脫了遊擊隊行動的重負,卻像兩塊灰色的巨石,壓在隊員們的心上。那張紙條立即傳遍了部隊,紙條上的話是積極的,所引起的後果卻是十分嚴峻的。

王振華把紙條收起來,秘不透露。但越是保密越引起隊員們的好奇,打聽、猜測、追根問底:“隊長,他們紙條上寫了什麽呢?政委,能不能跟我們說說呢?”

萬世松認為沒有必要隱瞞,主張公開。

這是用鉛筆寫在香煙盒紙上的絕命書:

隊長、政委、全隊戰友:

不做敵人俘虜,不做部隊的負擔,我們革命到底了。我們兩人互相證明絕不悲觀,有誰回到蘇區見到我們的家裏人,就說我們思念他們,永遠思念。我們為革命流血是光榮的,要他們不要難過。千萬不要說我們是自己……千萬。

劉玉文家是興國樟園鄉劉村。

何金生家是於都花溪鄉崖上村。

第二天,就有兩個隊員逃亡了。

為此,王振華埋怨萬世松不該把絕命書公開,斥之為不懂政治,萬世松默然,而後說:“我們必須轉移到其他地區,在這塊青石板上是紮不下根的。”

王振華反對:“堅持下去,只要有群眾的地方,我們就能開展革命,哪裏有水哪裏就能養魚。”

萬世松覺得政委說得不無道理,便派了三人小組下山去打糧,可是,一去兩天,無聲無息。

他們作了幾種判斷:任務執行過程中出現了意外的困難,需要等待時機;已經落入敵手;或是逃亡另找生路;也不排除叛變投敵。那麽,如果真是後者,營地就有暴露的危險。

要不要轉移?如果打糧的回來找不到部隊怎麽辦?

只好挨著,聽天由命。

厄運卻紛至沓來。六個遊擊隊員剛吃了一餐野菜,就倒在草叢中翻滾。他們抱腹呼叫,似有一條毒蟒在他們肚腸中噬咬翻動,又像跟撲到身上的一只無形的猛獸搏鬥。

噴射狀的嘔吐,說明他們中了毒,沒有醫生,全隊人都圍在四周,臉色鐵青。看著這幕慘劇,沒有一個人說出應該怎麽辦,猶如眼看著他們在大火中燒死,在大海中溺斃,只有沉重的籲嘆,只有驚駭的瞠視,沒有一個能夠伸出援救的手。

戰友們個個心滅形毀,束手無策,忍受著與中毒者同樣的痛苦。萬世松冷汗滲透了破碎的軍衣,他看不出中毒者嘔吐出來的沾有鮮血的紅白青紫相雜的是什麽東西,他轉過臉去,不忍心看他們在地上翻滾。

這種無力救援而又展示在眼前的苦難,具有麻醉性的力量。所有人都驚懼地注視著現場,屏住呼吸,不敢輕出一言。只有在這種時候,才體驗到人生悲苦的真諦。

中毒者終於安靜下來,已經耗盡了力氣。他們的胃早已嘔空,嘴角上有鮮血滴出,口吐血沫,躺在青紅狼藉的草地上。

“他們吃了什麽?”王振華首先打碎了沉寂。

“他們吃了蘑菇!”有人想起來了,“是生吃的……”

“準是毒蕈!”

“毒蕈?”戰士們並不知道這種蘑菇的厲害。

王振華沉重地籲嘆了一聲。他從小吃野菜長大,具有這方面的知識,他並不解釋毒草為什麽吃不得,卻下了一道命令:“以後,所有草根、樹皮、蘑菇、野菜……都要經我檢驗以後再吃!”

所有人都凝然不動。

“吃了毒蕈,沒法救了。”

林間的一切都被王振華說的這幾個字鎮住了。

山林肅穆無聲。生的清芬和死的腐爛相混合的氣息,在迷霧的湧動中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