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陳毅

列席這樣的會議,對陳毅來說是一種心靈的煎熬。一場並不遙遠的噩夢老是纏著他不放,他的面前老是恍惚著一個年輕秀麗的面影。

他是絕對沒有想到她會投井自殺的!那是1930年多雨的春天,贛西南地區在中央“反對和驅逐AB團的指示”下,開始打AB團(AB是反布爾什維克的英文縮寫)。到了七八月,在河西紅軍學校抓了一些,殺了一些。那時打擊對象主要是富農分子和流氓分子,這本身就已經超出了AB團的範圍,但凡是要打擊的對象都冠以AB的罪名加以處置。

到了10月份,越打越多,紅一方面軍總前委和贛西南地方黨都認為,從軍隊到地方從黨組織到政府機關和民眾團體,到處充滿著AB團,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群眾被發動起來,都癡狂地屈從於一股迷誤的昏亂的熱情。從11月起,紅一方面軍的打AB團運動就推向轟轟烈烈的高潮,接著春風野火似地漫卷到地方。極左路線推行者,把群眾發動起來,造成一場擴大化的災難,再把這種災難的責任讓群眾去承擔。

一個醫院的女護士與一個傷員在山林裏幽會,被人看到了,受到嚴厲的審問:“你們在樹林裏幹什麽?”

“我們開學習會。”

“什麽學習會要到樹林裏開?一定是AB團的反革命會。”

當兩個男女青年感到問題比談情說愛嚴重百倍時,改口也無人相信了。

刑訊、誘供的方法是高超的——先對男的說:“她已經承認是AB團了,你能不是?她說是你發展了她!坦白從寬,抗拒死罪!”

於是,男方為了從寬寫了認罪書。這份認罪書又擺到了女方面前:“你看,他都認罪了,你怎麽還敢抵賴?!”

女的實在傻了眼: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難道擁抱著親個嘴,就是AB團?“那好,我也是!”

女護士的心破碎了,簽字的手顫抖抖地握不住筆。

“終於成功了!打了兩個AB團!”那種興高采烈,那種沾沾自喜,那種為革命作出了重大貢獻的自豪,一時間忘了他們是在踐踏戰友的已經滴血的心。不久,那男那女抱著坦白從寬的希冀被紅纓槍戳透了心臟。處死AB團,不值得浪費子彈。

把不是AB團的戰友打成AB團,那是誤傷,還算不上殘忍;那種明明知道不是而硬把他打成是,也還算不上殘忍;最最殘忍的是幹得那麽虔誠,那麽自覺,那麽欣慰!而且把這種不把人當人的惡作劇,當作成功的經驗推行。

這也許還不夠殘忍,殘忍的是,那兩個冤死的男女,在死前已經變成了十惡不赦的真正罪人:“你們兩個既然是AB團,是哪個發展了你們?你們又發展了誰?”

這種上連下掛,使那等候坦白從寬的男女,更為目瞪口呆。他們知道,已經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自殺而死吧,死不成的。自殺,正說明你真正有罪,不然,好好一個人為什麽要自殺?於是,在嚴刑拷打下,就亂啃亂咬起來,使許多戰友陷入與他們同樣的死境。他們是多麽無辜,又是多麽罪孽深重!

真正的反革命、陰謀家和壞蛋,趁機興風作浪:匿名信,假證據,打擊報復,誣陷,消除異己,公報私仇……不願作惡的好人,反而不被信任,壞蛋成了積極分子,因為他們亂抓亂殺毫不心慈手軟。這時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只要有人背後告了你的黑狀,你還在夢中,睜開眼就成了反革命。

贛西南地區,波及到閩西……由AB團進一步擴展到“改組派”和“社會民主黨”。

1931年2月21日贛西南的《通告》中提出《集中大力進行這一肅反工作》,3月,閩西的虎岡地區,開公審大會,殺了數以千計的好同志。

這是怎麽回事?一時間人們全都瘋了,全都傻了,平時親密無間的戰友互相成了仇敵。你懷疑我,我懷疑你,甚至夫妻之間也不能相信了。甚至正在戰場上對敵作戰的人也是AB團了。人人自危,人人噤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派員來談話!”

總前委派作風極壞的李韶九當了肅反委員會負責人,他抓了江西省行委和贛西南特委的大部分負責人,又抓了紅二十軍的領導幹部,嚴刑拷打,逼供,釀成了“富田事變”。

那時,陳毅被派往贛南去領導肅反工作,這是對他的一種考驗。“你不打反革命你就是反革命!”即使你打反革命也可能說你袒護反革命而被清除。他認為反革命即使有,也不會那麽多。

“不久我就有匹好馬騎!”李韶九放出風,他指的就是陳毅那匹白龍駒。

陳毅也知道,很可能有人要把他當成AB團的黑後台,早晚要把他揪出來。他也拍拍腰中的勃朗寧說:“我陳毅的槍也不是吃素的!”

這跟十年動亂中“繼續深挖五·一六”是多麽相似!不挖到預想的那個黑後台是絕對不會停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