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推遲表決

會議又進行了一天,照舊推磨。項英有些不耐煩了:

“我認為爭來爭去已經沒有意義,有的同志發言,專談枝節專談現象,不談根本不談實質,這是主持會議的周恩來同志的責任。”他冷峻地望了周恩來一眼,“問題反而被搞復雜化了。歸根到底是路線問題,既然如此,不但在思想上解決政治上解決,而且應該從組織上解決!”

思想解決意味著批鬥;組織解決意味著改變領導,對某些人要撤職查辦。見慣不驚,會場氣氛並沒有由此而更緊張。

“我認為擺擺前線的困難,也不是不可以……”

“困難永遠都有!”顧作霖立即惡聲打斷對方,“問題是右傾機會主義者們畏懼困難,誇大困難,不去解決困難!”

“對!”凱豐像喊口號似地叫道,“我們共產黨人面前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問題是後方對前方的要求過高。”周恩來說。

“問題恰恰在這裏,”項英緊盯著周恩來,激烈地打斷他,“前線同志認為中央要求太高,國際要求太高,就等於說中央和國際的指示脫離實際。有這種極端錯誤的思想,怎麽還有決心去克服困難呢?精神先垮了嘛,”項英終於拋出了最有刺傷力的殺手鐧,“懷疑國際指示的正確性,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

“從第一、二、三次反圍剿的勝利看,我軍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可是,現在,前方同志總是完不成戰鬥任務。”顧作霖進一步補充,“主觀不努力,客觀找原因……”他本想來幾句狠的,可是他找不到更具殺傷力的投槍。

會場上,大概只有陳毅最清醒了。他側身事外,比較客觀。他深深感到權力是一種可怕的力量:既可以推行真理,也可以扼殺真理。既可以把主觀失誤說成客觀困難,也可把客觀困難說成主觀失誤。順我者升,逆我者降,這便是權力的法則。在這種時候,一切過激的言詞,一切過分的舉動,一切的無限上綱,都是革命鬥志高昂的表現,都是被鼓勵的,是造轟轟烈烈聲勢之必須,那是沖鋒陷陣時威懾敵膽的呐喊,是邁向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化的腳步聲,越過頭越好。

理論的伸縮性是無限的,運用之妙是無窮的,隨意性是可怕的:願意跟你握手,可叫與人為善;願意把你打翻,就叫不調和的鬥爭。說它輕,則輕如鵝毛;說它重,則重如泰山。

凱豐是有政治鬥爭經驗的:在莫斯科中山大學時,他就仔細思考過了,他懂得政治鬥爭的嚴酷性。在路線鬥爭的風暴中,有人可以乘機扶搖直上,有人則被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1927年初夏,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的鬥爭,因中國國共兩黨分裂而更加激烈了。政治路線鬥爭,必然和權力鬥爭連在一起。那時,凱豐、王明、博古都看得很清楚,具有學識才華、備受歡迎和尊敬的中山大學校長卡爾·拉狄克,就是因為公開擁護托洛茨基而丟掉了校長的職位的!

在兩派激烈的鬥爭中,任何人都要考慮自己在鬥爭中要站在什麽位置上。有的考慮堅持正義和真理,有的考慮對自身的安全和發展是否有利。那時,副校長巴維爾·米夫正在中國執行特別使命,學校的管理權力出現了真空,聯共中央任命教務長阿古爾代理校長。他力圖穩固和提高自己的地位,作為一個正式的校長屹立在革命歷史舞台上,便極力爭取一些有影響的學生的支持,很快就在身後集結了一大批學生,根本不把聯共黨支部書記謝德尼可夫放在眼裏。這種拉幫結派的方式使中山大學形成了兩大敵對營壘。

以阿古爾為首的教務派,以謝德尼可夫為首的支部派,很快就展開了“血戰”式的互相攻擊。許多學生不願參加這種互相詆毀、攻訐以達爭權目的的鬥爭,這就形成了學校中的第三勢力。第三勢力又成為雙方爭奪的對象,學校成了“不似流血,勝似流血”的戰場。直到米夫回到中山大學,兩敗俱傷的內耗戰仍在繼續進行。王明因陪同米夫回國而沒有卷入,所以他對學校的形勢看得比較清楚。他建議米夫把握住第三勢力,聯合支部派搞垮阿古爾的教務派,從而為米夫擔任中山大學校長鋪平了道路。

在米夫看來,這是一個很高的策略:因為互相指責的兩派,並無嚴格的是非,第三勢力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會取勝。如果米夫把第三勢力投向阿古爾一方,把謝德尼可夫打倒,恰恰穩固了阿古爾代理校長的地位,後來的正式校長就是阿古爾而不是他米夫了。

王明不但向米夫提出了解決學校混亂的高明的策略,而且是第三勢力的爭取者組織者,他成為米夫的得力助手和主要心腹就不是偶然的了。

凱豐那時並不處在舉足輕重的地位,但他洞察了這場鬥爭的來龍去脈。由米夫、王明組織起來的第三勢力的核心,便形成了後來“反對派”稱之為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這二十八個人是哪幾個,說法不一,帶有某些隨意性和流動性)這一同盟式的集體。無論對於中山大學、對於中國共產黨本身,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凱豐便是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之一,[1]他和博古一樣,崇拜米夫、敬佩王明,相信共產國際無比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