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唯一真正的上帝

軍事行動按計劃在淩晨6點拉開了帷幕。到10點時,全連已經部署完畢,梅勒斯向外派出了3個巡邏隊。直到傍晚來臨、殘陽漸逝,他才終於有了獨處的時間。他躲在一株枯萎的樹樁後面,想要整理一下思緒。他意識到對於已經死去的人來說,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只有活著才會有意義。這個意義來自人的選擇和行動,來自於創造而非發現。他知道只有像霍克那樣接好B連連長的班,霍克的死才會有意義。他過去想要的東西——權力、威望——現在看上去卻是那樣空虛,對它們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專注於他當下的所思所為就是人生的出路,他不必到過去或未來裏去找尋人生的答案。痛苦終歸是痛苦。死者長已矣。

梅勒斯忽然很想走出去巡邏,回到清新和綠意盎然的叢林裏。在那裏,死亡的意義就在於它是有序循環的一部分,死亡存在於為了生存所進行的不帶感情色彩的獵食之中。他想起了殺死威廉斯的那只老虎。在這場戰爭中,叢林和死亡是唯一幹凈的東西。

溫暖的傍晚預示著雨季過後,暑熱很快就會跟著到來。梅勒斯產生了一種感覺,覺得包裹住他的黑夜就像一個女人的懷抱。潛聽哨派出去了。天上星空燦爛。在老撾那邊,北越軍隊的綠色曳光彈和防空炮火在地平線上方緩緩地織出了一道漂亮的景觀。那是北越軍在設法殺死一名美國飛行員,遙遠的距離使得那焰火像在做慢動作。梅勒斯感到山上有一股微風吹過來,微風掠過下面山谷中的草地,再颯颯地向北方吹去。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大自然的脈搏。他知道生機勃勃的叢林很快就會覆蓋馬特峰,艾格爾峰、以及所有其他被糟蹋過的山頭,把一切都遮蔽得嚴嚴實實。周圍的山頭和叢林在喃喃低語,搖曳晃動,仿佛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但卻故意漠然置之。

意識到自己需要咖啡因來保持整夜的清醒,而且天很快就會變得太暗,那時點火就會有危險,梅勒斯煮起了咖啡。霍克的舊梨罐頭杯子讓他感到既熟悉又親切。在這一天裏,每當梅勒斯認真地煮起咖啡來時,他就會從中找到安慰並想起霍克來。咖啡煮好後,他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感到杯子邊緣有點燙嘴,知道咖啡已經加熱到了令人滿意的溫度。

他聽到有人正在下面的陣地上用C口糧罐頭盒敲打著有節奏的鼓點。那是一種他從沒聽過的、充滿野性的、節奏感強烈的鼓點。時而高亢,時而輕柔,但節奏始終都很強烈。然後幾個溫和的嗓音,以一種奇怪的不成調的和音唱起了聖歌。唱腔不斷升高,好似從下面泥土裏鉆出的幽靈。隨著節奏不斷變強,歌聲也變得更加激昂,雖然聲音並不很大。漸漸地,那歌聲和諧了,他聽出了歌詞的內容。那歌詞讓他心生寒意,但同時也升華了他的靈魂。

那些聲音不斷地在歌詞裏吟詠著一系列死者的名字。

如果雅各布斯滿意,那我也會滿意。

如果雅各布斯滿意,那我也會滿意。

如果雅各布斯滿意,那我也會滿意。

我會滿意。我會滿意。

歌聲繼續往下唱著。隨著一個個名字的唱出,鼓點的節奏也隨之改變以與名字的音節相適應。梅勒斯慢慢地走下山坡,去尋找唱歌的人,同時小心地不讓熱咖啡灑出來。唱歌的是騙子、莫爾和甘巴奇尼。莫爾用C口糧罐頭盒敲打著鼓點。他們3個人這會兒都盯著黑暗中的世界,沉浸在自己的韻律中。梅勒斯在他們附近坐了下來,沒有打擾他們。

忽然,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音響,就擡起頭來循聲望去。來人是陶瓷,他正站在梅勒斯身後不遠的地方傾聽和觀察著動靜。梅勒斯挪動了一下身體,拍了拍身旁的地面。陶瓷坐了下來。梅勒斯舉起熱呼呼的罐頭盒杯子,默默地敬了一下漢密爾頓,然後把杯子遞給陶瓷。陶瓷喝了一口,又把杯子還給他。兩人都沒有說話。

如果短頭彈滿意,那我也會滿意……

每個名字都在他們的腦海中召喚出一張記憶中的面孔,一只從巖石上垂下或是放在急流上的手——或是一名戰友意識到死亡來臨時的恐懼表情。

如果帕克滿意,那我也會滿意……

梅勒斯試圖擺脫那些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更多畫面:燒焦的屍體、開始腐爛發臭的屍體、濕漉漉雨披下遮蓋著的僵硬難看的屍體。但他無法辦到。歌聲持續著,歌唱者們把自己的生命韻律融合進歌聲裏,通過對這種韻律的體驗,向他們所知道的唯一真正的上帝——死亡做祈禱,以此來治愈心靈的創傷。

那一夜梅勒斯通宵未眠,一直坐在地上眼望馬特峰所在的西北方向。一輪不斷移動的殘月透過雲層在大地上投下陰影,山峰的形體隨著陰影的移動一點一點地變化著。梅勒斯注視著這一切,直到陰影在東方的晨曦中漸漸退去。他想要弄清月光照耀下的雲影從山巒上劃過時,山上是否有東西跟著移動或受到影響。他知道所有的人——唱歌的人、死了的人和活著的人——全都是影子。所有這些從山巒和峽谷上走過的身影,雖然會暫時使他們經過的世界有所改變,但在離去後卻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變化的只有那些影子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