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

恨不抗日死,

留作今日羞。

國破尚如此,

我何惜此頭。

少年時,最讓我感到震撼的一首詩,並不是詩人寫的,寫詩的是一個殺伐一生,最後死在自己人槍下的中國將軍,他的名字叫作吉鴻昌。而這首詩,也第一次讓我從內心深處感到了那一代中國人,於危亡之際,怎樣痛切地看著他滿目瘡痍的祖國。

我的老家是河北,在那片土地上,八路軍中的精銳——冀中十七團、十八團曾威震幽燕,日軍的鐵蹄,也曾蹂躪過那裏每一個縣城。

今年已經97歲高齡的原河北高法孫光瑞院長,是這樣描述當年的歲月——

“5月一天,我和李玉光和張冠軍兩位區長在一個村子中開會,突然村子中來了許多鬼子和偽軍,將我們堵在一個院落之中。該院子只有一個北房,無處可藏。於是我們將文件藏在磚垛裏,把二十響頂上火,然後我對李玉光和張冠軍笑著說,今天咱交代了。就靜等鬼子上門。”

我祖母曾說過一段遠比傳奇沉重的事情。她告訴過我,“孫光瑞的部隊打鬼子,八路軍招兵,招五百人,同時就要二百五十口棺材。一仗下來,村裏各家不是軍屬就是烈屬。可再招兵,還是招多少有多少!”

槍不如人,我們的先人,就是這樣用他們的生命捍衛著今天我們能夠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尊嚴。

抗戰,是中國近現代史中第一次對外敵入侵取得全面勝利的戰爭,也是中國軍民付出代價最為慘重的一戰。

一場決定民族生死的戰爭。

一場尊嚴與信念的戰爭。

因為工作關系,薩在1999年來到日本。今天的日本,已經不復舊日“大日本帝國”的兇悍。櫻花、清酒、生魚片壽司,靜靜的小街上走過彎腰駝背的老人,老齡化社會的日本,呈現出一種後工業時代略帶蕭條的平靜。然而,走在大街小巷,依然可以看到當年那場戰爭留下的種種痕跡——都市中隨處可見的慰靈碑、墓園中大片四棱尖頂的墓碑,都在無言地述說著對那場戰爭漸漸消逝的記憶。

日本的一個左翼政治家這樣說過:“這些墓碑,比任何言辭更為深刻地警誡著日本不再走向下一場戰爭。”

促使我在日研究抗戰史料的機緣,是一次到某個佛寺訪問,偶然看到一個日軍步兵少佐的墓碑。碑文說明,這個叫福井義的日本軍官,1933年戰死在齊齊哈爾附近。

這讓我感到有些困惑。因為我的印象中,抗戰是從1937年開始的,而東北軍是一槍沒放就丟掉了東三省。那麽,這個日軍少佐1933年怎麽會“戰死”在齊齊哈爾呢?

疑惑使對歷史有些偏愛的我忍不住尋找這件事的真相。結果發現,日本陸軍少佐福井義,是1933年年初在“討伐馬占山之役”中被擊斃的。那時,正是馬占山將軍在黑龍江艱苦支撐的最後時刻。不久,這位彈盡力竭的愛國將領就被迫率部撤往蘇聯。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找到的文獻中,有日軍和馬占山將軍所部交鋒的大量史料和照片,如中國軍隊在電波狀戰壕中的堅守、雙方的炮戰、日軍的傷員、葬禮等等。顯示在日軍侵占黑龍江的過程中,中國軍隊顯然進行了艱苦頑強的抵抗。這些,都是在國內的時候不曾見到的。

而這次尋訪中,又發現另一個令我驚訝的事實,那就是日本現存的文獻中,保留了大量侵華戰爭的有關資料,包括照片,記錄,甚至實物等。有很多材料,今天讀來還栩栩如生。

比如,在日本老兵稻垣三郎回憶徐州會戰的文章中,曾提到一個“綁在機槍上的少年兵”。當時,稻垣所部依靠強大火力突破了中國軍隊在淮北某地的頑強抵抗,占領了陣地。陣地上,他們看到中國軍隊的重機槍旁邊,倒著一具少年士兵的遺體,竟是用鐵索綁在機槍的支架上。見到這樣的情景,日軍馬上叫來戰地記者拍照寫文,意圖對此加以炒作,說明中國士兵作戰是怎樣被迫的,來打擊中國軍隊士氣,並彰顯“皇軍”的正義。也許是為了增強說明效果,日軍方面特別找到了幾名在這次戰鬥中被俘的中國傷員,詢問他們是否了解“把士兵綁在機槍上作戰”這樣的事情。

幾個中國被俘傷兵說出的話,卻出乎了所有日軍的預料。

原來,這支和日軍交戰的中國軍隊(冷欣所部),是地地道道的兩淮子弟。所以此戰對他們來說,不但是衛國,而且是保家。這個“少年士兵”是一名機槍班長,他的家就在陣地後面的村子裏。戰鬥開始前,他招集陣地上的弟兄們,對大家講——要麽打退日軍,要麽戰死,丟了陣地自己無顏回家。說完,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鐵索,將自己鎖在了機槍的支架上,不顧長官的勸阻,將鑰匙遠遠地拋入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