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11頁)

他並不比這座沉默的城知道得更多,他唯一可做的是他終於把這座城濃縮在了一張紙上,他有了這座殘跡的草圖就像有了什麽證據。他找了許多人去問,去查了縣志,但卻仍是糊塗,可越是糊塗。他越想弄清這座城的由來。後來,他見了在涼州一家古籍研究所的一個古怪的老人,老人姓子,這個姓太古怪了,與他研究的學問一樣怪。他在尋找一支失蹤的軍隊,一支由古羅馬戰俘組成的軍隊。那個姓子的老者默不吭聲地看了那張草圖許久,才拍手大叫:“真是奇跡,它們真的在這兒,真的在這兒……與我想象的太一致了。”老人喃喃著,把急著要返回山上的單一海送出家門,鄭重地握著他的手:“也許你發現了一支軍隊,也許只是一座舊城的殘骸,可我沒有證據,比如文字,比如他們殘缺的腳印,比如殘矢、臉孔……我需要你畫出這座城詳盡的地址和方位,還有一些實物。也許我們將共同發現一個二千年前的秘密。這也許是個可怕的發現。”

單一海驅車向山上野營駐地急馳時,內心像被攫住一樣。他太壓抑了,他覺得自己幾乎被子老講的那些話給壓得喘不過氣來,就把司機換了過來。在山坡上急速行進的吉普車,像一只小小的蟲子,一會兒就蜿蜒到了駐地。

盡管老人的話只是一種猜想,可他真下意識的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個秘密,一個只有在戰士間才有的秘密。自從有了這個猜想,那種急切進入這塊遺址的想法一下子變得有些沉重了,直到今天早上,他從夢中醒來,看到湛藍的天空時,這種念頭方又呼地燃燒起來,讓他渾身不自在,他壓制著自己沒有半點流露。上午是政治學習,他向指導員交待了幾句,就一個人出來了。那一段路他走的急如星火,全身出了許多的汗珠子。現在涼風剛過,全身舒服得骨頭節吱吱響。他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大步走向城堡的大門。那門只是兩座土墻之間的一個缺口,他下意識地認為這就是大門。因為他注意到只有這兒才寸草未生。他下意識地挺胸收腹,感覺是在檢閱。突然他又把腰下意識地挺直,仿佛城門邊還立著個哨兵,也許就是那傳說中的古羅馬人,穿著漢族的衣服。並且是被漢族俘獲的古羅馬人。他們怎麽來的,這麽遠,又是怎樣在這裏當起了戰士。單一海的心中湧滿了這些奇怪的問題。但他未作停留,任這些念頭在腦子裏晃悠。一瞬間,他甚至後悔,未曾向子老問及這些問題。未問別人,便等於給自己背上了一個疑問。有個疑問,總讓人心裏沉甸甸的,像挑著一擔水,卻不知這水是那口井裏的。他習慣邊走邊想,一走路他腦子就特別活躍,特別適於思考。走路和思考,對他是一種巨大的享受,可這種享受在他還未進入大門時戛然而止。

他看見了一雙清晰的鞋印。那兩行鞋印從大門口大搖大擺而入,又悠然而去。已被風吹軟的浮土才是最好的見證者哪!

可這人是誰?單一海有些突然的驚愕。

那個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

那行腳印行走的方向有些不守規則,蜿蜿蜒蜒地像是嘆息。從那行淡淡的腳印上,單一海仿佛看到了那個人偶爾駐足和呆呆仰望的神情。一個人的腳印就是一個人的表情哪!單一海在軍校攻讀時,讀過一本關於腳跡方面的書。從那以後,他下意識地注意過許多人的腳印,從那些奇形怪狀的印跡上,他讀懂了許多自己未曾發現的東西,那些東西其實才是人最基本的表情。他下意識地保持著自己這一奇特的習慣。保持一種怪異甚至是獨特的窺視方式,就像持有一種獨特的認人方法和標準。

他跟定那行腳印,從土墻進入這座殘缺的古城堡。堡壘內的陽光似乎被那些土吸走了一般,倏然暗淡了下來。單一海鎮定一下,看準方位,摸出紙筆。他決定先不去理會那行腳印。這也許只是一個牧羊人的足跡吧!一個孤獨的牧羊人!但他忽視了這個牧羊人的羊群。他有種深深的沖動,描摹出這座城的每一點細微末節,並且盡可能找出一點實物,如果可能,他真想讓自己的連隊,把這座城挖地三尺。他想,肯定會有一些殘矢或者那些戰士的骨殖開口說話的。為子老提供一個可供判斷和佐證的東西,也為自己。

他把那張繪圖紙在圖板上固定好。淡淡的微風嘩嘩地掀動著它,發出啪啪的帶有金屬質的回響。單一海很喜歡這種紙。硬韌光滑。一看就有種想在上面揮毫的沖動。他還有個私人的小毛病,凡屬一些重大的材料或者標圖,他都愛找來這種紙,用以實施個人的想法。他覺得,高質量的東西必須要有高質量的紙張才相配。一看到那種把高質量的東西用軟不拉嘰的白粉紙表現的行為,他就覺得有些說不出的不舒服。今天,他特意把那幾張好紙拿來。他想,我肯定可以把這座城繪好,並且一次成形,永不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