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傷在該死的胸口(第8/10頁)

其實她的經歷比我的糟糕無數倍,但這話很難說出口。

一星期後我們上了床。當時我們倆都喝醉了,孤男寡女,再加上我告訴了她沃克勒的事——一方面我需要傾訴,另一方面也算對她袒露心聲的回報。

在一起的前幾個月裏我們頻繁做愛,我也經常跑步。快跑讓人感覺舒暢,所有壓抑已久的情緒都隨著手臂的擺動、胸口的熾熱以及逐漸沉重的腳步得到釋放。在這種狀態下你可以思考。你可以帶著憤怒思考,也可以是悲傷,或是其他任何情緒,但它們不會將你撕碎。因為你正在做一件事,這件事劇烈到可以回應你心中的波瀾。情緒需要某種物理性的出口。如果你幸運的話,物理性的部分能夠完全占據上風。過去我參加無限制格鬥時就是如此。你將自己累得筋疲力盡,只剩下疼痛和快感。當你處於那種狀態,你無暇顧及其他任何事,所有細微的感覺都拋諸腦後。

在伊拉克那段時間,當我看到傷員被送進來,我會和莫茨中校一起去探望他們。莫茨這個不稱職的混蛋,他對於“反叛亂”的粗暴理解致使多人受傷。很多傷員不關心自己,也不詢問自己的傷勢有多嚴重。他們會首先問及他們的弟兄,那些和他們出生入死的陸戰隊員,甚至是那些傷勢較輕的。非常令人感動。不過當我看到那些士兵時,他們已經上了麻藥。而且那些真正傷重的仍處於昏迷中。然而,在自殺炸彈襲擊後,一些伊拉克人會在極度痛苦下掙紮扭個不停。即使睜著眼睛,他們也不能視物;即使耳膜沒被炸穿,他們也無法聽聲。我可以肯定,如果他們能夠思考的話,他們會想自己的兒子、女兒、父親、母親、朋友,但他們只是張大嘴尖叫。處於極度痛苦的人只是一頭尖叫的野獸。

在那種境地你是不會感到快樂的。你可以嘗試,但你不可能快樂。

“想想白蟻。”和那女孩分手兩周後,我對銀行家埃德說。我們在他紐約西村的公寓裏喝著蘇格蘭威士忌。很有成年人的感覺。

“有個名叫劉易斯·托馬斯的醫學研究員,”我說,“托馬斯有著類似詩人的頭腦。”

“我相信這一特質對醫生很有用。”銀行家埃德說道。他是那種從不讓你說完一整句話的人。

“托馬斯說如果你把兩只白蟻放在一塊泥巴上,它們會把泥巴滾成一堆小球,然後把它們從一處搬到另一處。但它們的工作沒有任何價值。”

“就像詩人。”他說。

“托馬斯是詩人,”我說,“不是白蟻。”

他咧嘴大笑。所有問題在他看來都很可笑——當你找到合適的視角,大概確實如此。

“它們是微縮版的西西弗斯,”我說,“推著它們的小泥球。我相信對一只白蟻來說,這是個普遍而古老的存在性危機。”

“或許它們需要一只雌蟻。”這是銀行家埃德對多數問題的解決方法,而這往往都不是個壞主意。

“它們需要更多的白蟻,”我說,“兩只是不夠的。如果它們有足夠的腦細胞用於感知,它們會覺得失落,在浩瀚宇宙的中心被孤獨感包圍,諸如此類的感覺。無依無靠,只有泥土和彼此。兩只是不夠的。”

“所以呢?‘三人行’嗎?”

“只是加幾只白蟻是沒用的。結果可能是幾堆泥土,但它們的行為仍然毫無目的性。”

“對你來說,”銀行家埃德說,“把小泥球推來推去或許就像是,白蟻世界的上網看毛片。”

“不,”我說,“除非你增加越來越多的白蟻,否則它們是不會興奮的。最終你會達到臨界值,達到足夠數量的這些小混蛋能真正做些什麽。白蟻興奮起來時,它們開始工作。托馬斯說它們幹起活來像藝術家。一塊土壘在另一塊上,構成柱子、拱門。白蟻們從兩側修建,往中間合攏。完美無缺,托馬斯說,嚴格對稱。仿佛存在一張藍圖。或是一位建築師。那些柱子朝著彼此生長、接觸、構成屋子,然後白蟻們把屋子連在一起,形成蟻巢,一個家。”

“那就是海軍陸戰隊。”銀行家埃德說。

“二十萬個為同一個目標努力的工人。二十萬個為目標不惜生命的工人。”

“這使得平民的世界看上去就像——”

“一群孤獨的小動物,把它們的泥球推來推去。”

銀行家埃德笑了。“平民的世界,”他說,“還是公司法業界?”

“兩者都是,”我說,“問題在於,在這兩小群困惑無助的動物之間,我該選擇加入誰,並且我如何才能讓自己對他們自以為是的創造產生興趣。”

“我早就說過,”他說,“你應該來做金融。”

那是上個秋天的事。此刻,在博伊蘭的午夜電話吵醒我兩星期後,他到了。他笨拙地走進中央車站,活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大塊頭男孩,穿著一套已經顯小的二手舊西裝。西裝的胸口緊繃著,褲腿下露出一大截襪子,而他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表明他對自己的局促外表渾然不覺。我見過博伊蘭健壯的樣子,那時他儼然一個魁梧的巨人。到我們派遣結束時,我見過他瘦削的樣子,仿佛一具龐大的骨架。但我從沒見過他這副疲態——腹部微凸,滿臉贅肉。他在阿富汗當參謀,其後果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