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阻擋 第4節

起床時,家裏又是空蕩蕩的。天落起了淅瀝小雨,一下將阿今的情緒也打濕了,起了床,身子動都不想動,只是坐在床沿上抽煙,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到第二根時,他想起妻子昨晚的話,思想就又給粘在了轉業的事上頭。這事情說來真怪,突然然地來,總以為會突然然地走,卻沒有,睡過去了一夜也沒有,甚至更象模象樣地嵌在心上了。事情七奇八怪地變化成這個樣子,說實在的,阿今一點也沒有感到高興,尤其是想到妻子為他轉業(其實只是一個不期而至的念頭)所探出來的那份意外的驚喜和願望,他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好像自被誰出賣了似的。昨天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為的就是妻子的那份他想不到的驚喜。事實上,阿今在跟妻子提說轉業之前內心是沒有願望的——不知道是希望她贊同還是反對,但現在他仿佛看見了自己願望——好像是希望她反對。為什麽要她反對他也不知道,只是妻子希望他轉業的興奮茫茫的令他感到不高興,感到一種盲目的內疚,好像做錯了什麽事,現在正需要他去彌補。他沒馬上想到怎麽去彌補,但想念之手始終在腦袋的溝溝坎坎裏摸索、摸索,以致他感到那只“手”已在無盡的摸索中伸得很遠很長,變得像遊絲一樣,像他吐出的煙霧一樣……突然,從煙霧中走出了一張面孔,有時候變成兩張,他們隨著煙霧的聚散、變幻而變幻,隱隱顯顯,飄忽不定。開始,阿今怎麽也認不清他們是誰(雖然都很面熟),但當他閉上眼時,憑借著煙霧隱退後的一絲清凈,他發現這兩張面孔原來是他爸媽。嘿,他長長地呼了口氣,感到所有的疑難都隨著這口氣排泄出來。

對,我應該去跟他們談談,聽聽他們的意見。阿今聽到自己的聲音非常爽快、堅定,身體像被床板頂起似的立了起來。正當這時,阿今聽到有人在敲門,因為聲音太微弱了,他沒有去開門,而是豎起耳朵地等著敲門聲再響,聽到的卻是開門的聲音。他出來看,見是母親回來了。

“媽,”阿今臉上蹦出一個意外,“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我以為你還在睡覺呢。”母親把雨傘遞過來。

阿今接過雨傘:“還在下雨?”

“下,越下越大了。”母親邊一邊換鞋一邊嘮叨,“這天氣誰會出門?一個多小時,連個人影都沒,所以我回來了。”

但她把工作也帶回來了,厚厚的一個講義夾,你不知道裏面夾著什麽,只看見她一換好鞋就沒有猶豫地抱著講義夾入了房間,過了一會,又回頭來把房門關上,並對阿今說:

“你不要來打擾我,我有事。”

對這些,阿今不感到奇怪,因為他太知道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從小到大,阿今對母親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作為一個“公家人”的高度稱職的形象,做什麽事都兢兢業業,不遺余力的,即使“公家”什麽也沒給她(事實差不多也是如此),她嘴上牢騷連連,心裏卻依然忠心耿耿的,像一個真正經過了千錘百煉的老革命。年輕時,說實在的阿今對母親的這個形象不大有什麽好感,總覺得母親這人特傻,似乎還有點假,但現在看“假”的成分剝落了,“傻”顯得非常純粹,達到了一種極限,反倒變得可敬可愛了。這次回來他覺得自己對母親的態度明顯發生了變化,比如很喜歡看她紮在“公家”的事務中忙忙碌碌的樣,這在以前是沒有的。有兩個下午,他還專門跑到老人俱樂部,很自豪地陪伴母親度過了當班的時間,就像當初戀愛時陪妻子值班一樣。這種感覺使他感到很幸福,他相信母親一定也會因此感覺到幸福的。這就更讓他幸福了。

洗臉。漱口。吃早飯。末了,阿今想找點事做做,免得去打擾母親,但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這裏坐坐,那裏站站,就是找不到一件可以讓他安心下來的事,捧起的書一本又一本,掉下的書也是一本又一本。這樣折騰一會,結果是更燎起了他想跟母親談轉業事的欲火。想談就談吧,母親又不是不能打擾的人。這樣想著,他推開了母親的房門。

“媽,你在幹嗎?”看母親正在填寫圖書卡片,阿今說,“要不要我幫忙?”

“不要,不要,你去忙你的事。”母親沒有回頭。

阿今退回幾步,坐在沙發上,目光搭在母親肩上,時不時遠彈到窗外,看到無聲的雨絲被北風吹得歪歪斜斜,感覺是他斜著頭似的。阿今感到奇怪的是,甚至在這麽冷的天氣,母親居然還開著窗戶,面對著大把大把的冷風,跟沒有感覺似的。他自己已感到了冷。這麽說來,阿今想,母親的身體也許要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突然,母親回過頭來:“你坐這幹嗎?我以為你走了呢。走走走,我不要你在這,跟個幽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