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阻擋 第3節

然後的大半天,阿今一直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和恐懼中,好像身上揣著筆秘密款子,怕被人知道,又惟恐你不曉。到晚上,在家人團聚的餐桌上,這種感覺第一次強烈得讓他感到難受,好像那個念頭已經變成一片魚刺紮在喉嚨裏,想吞吞不下去,想吐出來又怕家人不理解他,讓他們擔心,好像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確實,阿今是個謹慎的人,而且,當他想起自己要吐的“東西”是那麽怪異又重要,便覺得這種謹慎是應該的。他想,讓我感到奇怪,這本身就說明它還沒有完全征服我,它還有秘密,還有空隙,這時候我急沖沖把它拋出來,既缺少根據,又沒有目的——我是希望他們贊同還是反對?他不知道。就這樣,他堅持不說——是堅持,因為想說的欲望實在強烈,脹得他似乎隨時都要破裂,以至最後他不得不害怕地逃離了餐桌:他非常潦草地吞下了這頓晚飯,好像吞下了某種威脅和危險。

但是,晚上睡覺時,這種感覺再次向他襲來,其“火力”要比餐桌上強烈得多,而他的處境又比餐桌上要尷尬。餐桌上他可以“害怕而逃避”,而現在——他和妻子相擁而寢,逃避顯然不是一條路。他知道,只要他一離開床鋪,妻子就會問他幹什麽。這一問一定會把我捅破,把我滿腹心腸都勾引出來。他這麽想著就不敢離床。可是,躺在床上,妻子鉆在他臂彎裏,仿佛挽著個巨大誘惑,絲絲呼吸都是耳語般的糾纏。黑暗中,這糾纏就像命運一樣神秘而頑強,又如一只“火焰的手”,不斷地伸入他體內撫摸,每一次撫摸他都覺得自己內部有一種東西在一點點消失,另有一種東西在一絲絲增添、長大。到最後,這東西增大得已無法在他體內容納,這時候,他恍然聽到自己喚了聲妻子的小名,好像是那東西頂開了他嘴。

妻子快睡著了,好不情願地回他一句:“幹嗎?”

這回應與其說是想聽他說什麽,倒不如說是叫他閉嘴別吵她。

但阿今的嘴已經閉不住,或者說他在閉嘴的同時,一句話像是由於閉嘴而一下子漏出了口:“我想轉業。”

“什麽?”妻子驚動地仰起頭,好像阿今剛才漏出的話跌入了她腋窩裏,她被撓醒了。“我想轉業。”阿今又說。

“你想轉業?”黑暗中,阿今仍然看到妻子的雙目因為興奮而閃亮,好像通了電,“真的,你想轉業?”

看著她的興奮,阿今突然感到失望,回答因而也顯得生腔腔的:“你覺得好不好?”

“當然好。”妻子很幹脆。

阿今沉默一會,說:“你好像很希望我轉業嘛。”

“是啊,”妻子說,“你能轉業當然好啊,我早這麽想呢。”

阿今說:“那我怎麽從沒聽你說嘛。”

妻子“哼”了一聲說:“我才不說呢,說了你媽到時又有話說了,什麽不支持你啊,拉你後腿啊,也許還要給我上一堂政治思想課呢。”

“那你說說看,我轉業有什麽好?”阿今想,我說是想轉業,可還真不知為什麽呢,看看她會怎麽說。

妻子顯然沒有認真想過,現在突然叫她說來,就說得沒頭沒緒,顛三倒四的。阿今仔細聽著,未了,覺得妻子的理由大概有三條:

1、總的說現在軍人的行情看跌,且可能越來越跌;

2、今年她們單位要蓋新宿舍樓,如果阿今近期轉業,就可望分到一套,這樣他們將有自己的小家;

3、她已經26歲,要小孩不是今年便是明年的事,現在轉業,他們可以從從容容地迎接孩子的出世。

“就這些?”見妻子陳述盡,阿今問。

“難道還不夠嗎?”妻子反問。

“夠了。”阿今說,“可我覺得你說的幾條理由都有點……怎麽說?你比方說房子的問題吧,難道我不轉業就分不到嗎?國務院不是專門有文件,軍人家屬分房享受雙職工待遇。”

“哼,說得輕巧,國務院有文件又怎麽啦!”妻子有腔有調地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文件不如規定,現在地方分房你知道吧,不是想辦法給你分,而是想辦法不給你分,你不在這誰給你分。再說你不回來我要房子幹嗎,一個人去被鬼嚇啊!”說著生氣地側轉身。

“嘿嘿,”阿今嘻笑著說,“看來為這房子我也得要轉業。”

“想轉就轉,不想就拉倒。”妻子說著氣話,“要說就跟你媽去說吧,我不要聽,我要睡覺了。”

阿今拍拍她背說:“好,不說了,睡覺吧。”

很快,阿今就聽到妻子睡著的聲音,自己卻怎麽也睡不著。說真的,他想不到妻子對他轉業的事情會是這樣,連個為什麽都沒問,就迫不急待地高興起來,好像這些年來她一直都在等著他轉業。阿今想,這可是我沒想到的,我真沒想到她會希望我轉業……這樣想著,阿今就覺得腦袋裏又多出了幾道問題,所以感到心裏頭很亂——更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