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翠兒的怪病

翠兒起不來了,不燒不吐不暈不脹,睜開眼亮亮的,心情和天氣一樣好,可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她起身下炕,起了幾下,身子和粘在炕上一樣。又掙了幾下,終於發現問題出在兩只手上,雙臂都動不了了。它們綿軟無力,若拔走了骨頭抽掉了筋,又如蒸得太熟的蘿蔔山藥,軟塌塌擱在身邊。她慌出一身汗,滾著下了地。腳一沾地便有些晃,胳膊如兩副鐘擺前後晃蕩。她晃悠著走到水缸前,想拿葫蘆瓢喝一口水,明明伸了手,就是不見它向前探出,再試另一只,亦是如此。翠兒慌亂起來,在屋裏大步地走,看著雙臂擀面杖一樣僵硬擺動。她害怕地坐回炕沿,左右看著,低頭去咬手腕,那是自己的手腕麽?是在啃一塊無關的豬蹄呢。她又在炕沿上摔打雙臂,看著它們紅了腫了,一條痕裏流出隱隱的血,卻依然毫無知覺。

袁白先生本是帶著不屑的表情打開他的百寶褡褳的,那裏面有針有藥有錘子有火罐,可弄了一會兒他就已經撓著後脖頸子了。翠兒的狀況超出了他的經驗,針紮在哪兒翠兒都疼,還比常人敏感。兩支胳膊以肩膀為界,上面一如往常,向下和木頭一樣。袁白先生說不出原因,這是他沒有見過的中風,血流依然順暢,面色始終紅潤,那眼神也是賊溜溜的光,怎就動不了呢?如果這是病,總該有病的特征;如果這不是病,如何能藥到病除?

村裏走得動的都來看翠兒,有的是真關心,有的是瞧熱鬧,不管舌頭長短都能說上幾句。

“這是他家老旦回來了,鬼氣侵了身子。”

“別胡雞巴嘞,要回也是你家男人先回來。”

“莫不是大槐樹挨了槍,樹妖要招童男童女?”

“屁!你打小在大槐樹下面拉屎撒尿,它咋沒要了你的雞雞封了你的屁眼兒?”

“翠兒,你這些天做了啥事兒沒有?”

“俺就是趕了個集兒,走了趟路……”翠兒委屈答道。

“那八成是村口死的那些人變了鬼,圍著咱村子不走,俺這幾天也頭暈腦漲的。”

“你這又是胡嘞,他們是鬼子殺的,怎麽不圍著鬼子撒氣去?拿咱們撒哪門子氣?”

翠兒被這話嚇出冷汗,心中建立起陰森的邏輯。不是她的話,漢奸劉能告訴鬼子?鬼子能全殲了這些人?說到底,根兒就在這兒。郭鐵頭他們躲得遠遠的,自是鬼都尋不著,偏偏自己在這炕頭上每天擔驚受怕。那些鬼都是看透人心的,半空裏往下一看,半夜睡不著的就這個胖女人,不找你找誰?沒準兒紮堆就來了,一晚上在炕上蹲著。

翠兒害怕地看著四周,想起昨晚房門莫名開了,沒風的夜窗戶沙沙作響,墻上的年畫掉下一角。貓躲在窗台上,一晚上瞪著那雙寶石樣的綠眼。這些瑣碎的證據被翠兒勾連起來,形成再也避不開的結論。翠兒因此哇哇大哭,眼淚流進汗津津的脖子。

鄉親們勸著擦著,山西子更是伸手來擦她的臉。誇張的嘆氣塞滿了房子,將袁白先生弄煩了。他揮著手讓大家離去,讓鱉怪打開了所有的窗戶。山西子走的時候還說個不停,讓翠兒每天咬一百下舌頭。她說這是她老家的土方,生下來就不會走的人這麽咬了一冬,開春竟就能下地幹活。

“翠兒莫急,這是無根之病,來得怪,去得也快。你心脈無損,神經通達,斷無癱瘓可能,且將心定下來,過幾天月亮圓了,老漢給你來念念符咒,就不怕了。”

“先生還信這個?以為你從來不信呢。”翠兒仍苦著臉,她聽鱉怪說過,袁白先生偷偷在練道家絕學,常光著屁股在屋裏念咒。

“我什麽都不信,也什麽都信,心中無事,鬼來了繞著走,心中有事,咱就和鬼掰飭清楚。”袁白先生收起了褡褳,讓鱉怪叫山西子來照顧翠兒,翠兒想推了,卻不想當著老漢的面兒說。袁白先生話裏有話,卻又道不清楚。身體像沒槳的船,龐大而無奈著,她猜想這只是老天的懲戒,亦是那些鬼魂短暫的停留,他們再恨自己,總要再去投胎哩,過了這個十五就好了。

這一晚翠兒更睡不著,那個念頭像鈴鐺一樣在心裏叮當作響。她第一次害怕夜幕降臨,它就像棺材蓋兒一樣落下,要封住棺材裏這個不能動的人。屋裏屋外一切聲響更添可疑,連味道都帶著詭異,每一滴汗都帶著冷意。翠兒真的去咬舌頭,山西子的鬼話她才不信,但除了能咬咬舌頭,她真的什麽都做不了。有根插好了門,有盼拉過了屎,油燈燒完,吱吱叫著熄了,屋裏飄起燒頭發的味道。翠兒咬牙閉眼,卻捂不上耳朵,偏偏兩個孩子又不哭不鬧,靜得能聽到土磚下蚰蜒的爬行。

山西子果然來了,給翠兒帶來簡易的吃喝,一口口喂進嘴裏。翠兒心下感動,又徒增悲傷,但她不想再讓山西子暗中笑話,便咬著牙關死挺。山西子奶媽一樣喂完了飯,問她還要做什麽?翠兒便去後墻根兒撒了個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