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6頁)

“要命的娃,誰讓你這麽說的?”

“大小子們都這麽說,說俺們的爹都是去打鬼子了。”有根想是知道利害,這一句便輕多了。

“知道啥都別說,只和娘說,你爹去幹啥了,將來他回來了,讓他告訴你。”翠兒摸著他的頭頂,看著那和老旦一般的前額,心一下子就軟了。

郭鐵頭說的那一天終於到了。夜半時分,村口傳來刺耳的槍聲,先是一下,兩下,然後就吵成了一片,甚至還有爆炸的聲響。子彈嗖嗖地飛過板子村的上空,掠過那些安靜的院落。村子被它們吵醒,狗叫成一片,雞鴨在籠子裏撲棱,然後是孩子的哭聲。板子村從沒響過這麽猛烈的槍炮聲,火光都閃亮了帶子河。等了半宿的翠兒繃著九個膽子攀上墻頭看向村口,只能看見大槐樹被槍彈的火光映出的輪廓。槍聲似乎來自不同的方向,卻都在村口交匯,翠兒看見一串子彈直直地飛向天上,像要飛到月亮上去似的。炮樓周圍又爆起一片耀眼的火光,幾顆亮得嚇人的東西飛起來,慢悠悠在天上飄著,鬼子的機槍點豆子一樣狠打了一陣,她好像聽到鬼子的吆喝聲,或者是那些人的吆喝聲。槍聲停了,那定是有一邊勝了。翠兒跳下墻頭,拔去門閂要出去,頭已經伸出去,又猶豫著回來了,是的,著什麽急呢?

村子裏又靜寂下去,像一個人都沒有吵醒,天即便大亮,每家每戶仍門窗緊閉。大家都在等著先出門的勇敢者。翠兒躲在屋裏,耐心地等著,等著,等得孩子都已醒來,喝下她胡亂熬就的粥,仍聽不見誰家的門發出吱呀,誰的腳步在村路裏走動。略微有些聲音,必是那些倍感奇怪的野狗,蠢得分不清石頭和麥粒的母雞。山西女人昨晚住在隔壁,她定是用了十分的忍力才沒有爬上墻頭和她說起此事,郭石頭的死或讓她再不敢這麽做。翠兒坐在了院子裏,這前所未有的黎明裏的安靜,讓她更知道這戰爭的內裏。郭石頭不是死於鬼子的皮鞭和狼狗的牙齒,而是死於每個村民的猜疑和推脫,老人們說,羊群裏總有一只被擠出群外,讓繞著羊群窺伺的惡狼叼走。

今天,誰先走出家門,誰就是那只羊。

翠兒想明白了這事,黎明便不可怕了,總會有這麽個蠢人的。她耐心地洗漱了,喝了粥,給自己煎了個蛋,吃了從集上買回來的最後一塊熏鹵肉,再拉了屎,喂了驢,喂了雞,給有盼拿了尿布洗了,直弄到實在沒有事情可消磨這寂靜了,終於聽見村道裏走出個人來。這定是男人的腳步,一步步走得踏實,像每一步都算過尺寸和深淺,又像故意用力踩踏著什麽,後面還跟著一個狗一樣的碎步。翠兒對這腳步再熟悉不過,村民們也不會是聾子,大家都和她一樣拉開了門,看著袁白先生穿著他踢死牛的千層布鞋,目不斜視地背著手走過,鱉怪在後面快步跟著,慌張地看著每家每戶的門。

翠兒在那一刹感到的不是慶幸,而是羞愧。她忙穿上鞋走了出去,村路上走出和她一樣心思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將野狗擠向角落,他們在沉默中走在一起,他們咳嗽著,彼此點著頭,但並不交談,連眼神的交流都不要,他們只是簇擁在這個實際並不老的老者身後。這老先生走出來了,大家的擔心便不是擔心了,而村民們更不能讓老頭一個人走出去,這是板子村遮風擋雨的屋頂,可漏不得。

袁白先生並沒有因村民的尾隨而改變腳步,他都懶得去看他們呢。他踩著外八字的步子拐出東西向的村路,往南走了幾步,大槐樹便近在眼前。村民們發出咿呀的驚嘆,一時嚇停了腳步。大槐樹一共有五支粗壯的分叉,四個奔東南西北,最大的一支直指天空,可這一支已斷得垂落下來,茬口處碎爛不堪。它零碎的枝葉落了滿地,像經過一場罕見的風暴。而再往前走,村民們就像羊一樣聚攏起來,他們看見炮樓堅定地屹立在那裏,鬼子的太陽旗仍在迎風飄揚,鬼子和偽軍們整齊地排在炮樓下面,旁邊的一間房屋冒著淡淡的青煙,它們面前有兩匹高大的戰馬,上面坐著穿戴得一絲不苟的田中和手持戰刀的本間宏。

田中看到了村民們,對他們招了招手。他的動作是和善的,並沒有帶挑戰和懷疑的意思,但它仍阻止了村民,連袁白先生都停下來了。

漢奸劉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他低著頭邁著碎步子,像一顆直著跑的瘦冬瓜。

“太君讓大家都來看看,匪徒們都被打死了。”漢奸劉邊跑邊喊道。

翠兒緊張地向後縮著,突然碰到同樣緊張的山西女人,她一把抓住了翠兒的胳膊,故意問著誰也不會回答她的問題:“咋回事兒,這是咋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