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武漢大撤退(第3/15頁)

受此殊榮,老旦竟無興奮,只覺得更深之愧疚。能從閻王殿撿回命,都是弟兄們一個個救的,一百多人長途奔襲,將鬼子機場炸得天翻地覆。去的時候個個生龍活虎,憧憬著凱旋而歸的榮耀。可轉眼之間,只苟活下來七個,這是怎樣的犧牲?怎樣的悲痛?如此年輕有為的楊鐵筠,一個鐵定的未來的將軍,就這樣壯烈在冰冷的湖水中?而自己這個啥也不是的農民,一個被抓來的炮灰,一個只想回家的莊稼漢,卻屢次活過閻王的鍘刀?這沒有道理,按袁白先生的話是天理難容,按翠兒的話,這簡直就是扯雞巴蛋嘛?

悲傷之余,老旦騰地浮起更深的恐懼,這恐懼告訴他,你的死去只是早晚,眼下的幸運絕非永久的命數,就像夢到和馬煙鍋在閻王殿那一場,你早晚會和他們相見的。他看不到戰爭的盡頭,再多一次僥幸又如何?升了少尉、上尉又如何?楊鐵筠說過,就這一年半裏,他在黃埔軍校的校友們就死掉一多半了,一個個都是戰死的。如今他也沒了,他那個想見一面都難得的女人,從此就要抱著他的相片和一塊冰冷的軍功章睡覺了,她會在多少個夜晚對著這男人的照片傷心欲絕呢?

“長官,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老旦第一次管不住這張嘴,說出令自己奇怪的話。這話和剛才自相矛盾,老旦聽見這句話也心裏一驚,但既然說出口,就這麽著吧。軍官們繃著臉不語,然後面面相覷,劉師長等人眼珠子轉來轉去,都看著麻子團長。而他沉吟不語,老旦知道他沒法說。陳參謀長說話了。

“你家在哪兒?”

“河南河西板子村,離中牟不太遠。”

“哦,那是淪陷區了……從武漢到那兒很遠,鬼子正在堅壁清野,看見當兵的就全殺了。你這一身的傷疤,打扮得再像老百姓,也會被一眼認出來。讓你去不難,就怕你到不了啊。”陳參謀長說完看著大家,眾人紛紛點頭。

老旦心中嘆氣,對這結果毫不意外。麻子團長面無表情,摘下了掛在床頭的軍刀——老旦不知二子何時將它掛了過來。見麻子團長對裂了的刀柄很是詫異,老旦忙解釋道:“團長,你的刀救了俺好幾命了,它替俺挨了這一槍,要不然俺的腰子就被打爛了。”

麻子團長點了頭,把刀掛回去,回頭對麻子妹說:“璐穎,好好照顧他,多用點心……”像不放心一樣,麻子團長又補了半句廢話,“這可是命令。”

“啥個英雄?撿條命回來了就是英雄?想留一條命的就是孬種?”麻子妹在口罩後罵罵咧咧,雖然刻意壓低,但每個人都聽得到。麻子團長黑了臉,卻不作聲,毛處長就對麻子妹說:“妹子辛苦你了,你丈夫的事我們還在商量,你哥哥沒怠慢。”

麻子妹卻不領情,一把扯下口罩,露出一臉窄小口鼻和細麻子。她瞪了麻子團長一眼,像要咬死他一樣。她將藥瓶剪刀等什物在盤子裏弄得乒乓響,亂糟糟端出了門。老旦一頭霧水,也不敢問,幾位長官表情各異,裏面定有隱情。

“她的男人,也就是我妹夫,上個月死在前線了。他是中尉連長,帶全連死守一條街,他沒有接到命令卻下令撤退,回來路上犧牲了。因為抗命,沒法給他追功,她心裏不痛快,老旦你多包涵吧!”麻子團長說完,罕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防空警報又響了起來,樓道裏的士兵跑去樓頂。長官們和老旦寒暄了幾句,就離去了。麻子團長走出門口又獨自回來,到老旦耳邊說:“南邊兒的廣州陷落了,武漢已經被三面包圍,我估計……要撤了,你們幾個準備好撤退,我會有安排,這要保密……”

老旦驚愕地看著他,不知是這個消息嚇著了他,還是麻子團長的態度嚇著了他。

“我那個妹夫是了不起的,他們一個連只回來五個……”麻子團長說罷,嘆了口氣去了。老旦在床上欲言又止,他不太懂麻子團長的意思。

一周之後,眼見著亂了。醫院院墻外人聲鼎沸,車喇叭更是響個不停。院裏的醫生們都是跑著幹活,每天出出進進的救護車也不見了蹤影。據麻子護士講,很多醫生都卷起鋪蓋往後面跑了。鬼子的各式飛機天天晃悠著,除了扔炸彈,還撒下不少傳單。城市外圍的爆炸聲更加激烈,如今幾乎日夜不停。麻子妹和其他護士這幾天像是有事,都出去運東西了,老旦終於找到機會溜下了床。兄弟七個混在這兒一周了,就沒一個照面的?他們都受了多大的傷啊?麻子妹說昨天血液感染死了一個,卻說不清是哪個,特護特護,成了特別監護,真和坐牢差不多。胡參謀給的煙絲轉眼就被麻子妹鎖在櫃子裏,說傷不好不許抽。煙鍋成了擺設,每天掛在那兒勾著他,老旦真是宰了她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