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4/12頁)

我擠在一邊給他讓出道,一邊詫異地看著跟他下來的迷龍老婆,迷龍老婆只是給我個模糊的笑臉。迷龍夾著雷寶兒從我身邊擠過。

迷龍:“我沒功夫管你啊。”

然後他下樓了,下樓,把雷寶兒放下,開始把一間屋裏的東西往外折騰,我看著那些東西:做膩子的泥灰、釘子錘子鉗子剪子、鐵皮的——通常用來裝彈藥物資的軍用箱子、更多地這種箱子、一些敲了一半或者整根的鐵槽或者鐵管一連上邊的軍用綠漆也沒有去掉。迷龍找了個地。開始敲敲打打那些玩意,雷寶兒看得見何書光了,倒乖覺了,自己坐下來玩他的玩具。

我:“要緊事?”

迷龍:“要緊啊。這老瓦檐,下個雨就淌成滿院子,你們南方濕氣重,愛生苔,不是好地方。”

我:“我是北方人。”

迷龍:“你是南方人。淌水就生苔打滑,你爸也摔,我兒子也摔……”

我皺皺眉:“罵人吧你?”

迷龍:“不罵不罵。我整個水槽子把水歸攏了。讓它往一處淌。”

我:“今天?”

迷龍在和我說話時就沒歇過,今天他又有了在南天門山上一小時造一口八寸棺材的神彩:“明天在哪呢?沒功夫了。沒功夫。”

我:“烏鴉了。”

迷龍就溫和地笑了笑:“沒功夫管你了。我要趕緊地幹完了,然後,哪啥。”

他色迷迷瞧了瞧他正在幹活的老婆,很是得意,那也沒輒,誰讓他是我們中唯一有老婆的一個。我瞧了會那個叮叮當當的背影。決定幫他敲打點什麽,以便讓他盡早得償所願,但看來要把這活結了是搭上整天也完不了的事情。

然後我的父親便出現了,衣冠筆楚,顯然起床已不是一時半會了,但例行地下床之氣還沒過得去,一臉酸酸的氣惱,這陣子敲打已經讓他氣惱加深了,再看見我和迷龍,惱火便又平增了一倍。

我父親:“敲敲敲!砸砸砸!如入菜市。盡遇莽夫!一大早就搞出這套拆房揭瓦的動靜來,這地方還住得活人麽?!”

迷龍嘿嘿地笑:“老爺子真精神得上了戲台子似的。這不才敲了五分鐘不到嗎?美國話說的,這氣頭把坦克都發動了。”

英語我父親會說,卻沒聽過這種美國話,不知己知彼。就只好瞪著眼生氣。

我就硬著頭皮,鞠了一個足夠覺到腰痛的大躬:“爹。”

他早看見我了,卻好像一副剛看見的樣子:“回來了?你媽一天倒跟我念你七八十遍,還真能把個人念得回來,倒也不易。”

我只好又來一次腰痛式的大躬:“軍務繁忙,勞您二老費心了。”

我父親:“我沒費心。是你母親費心。”他扁了扁嘴。我就知道大事不好,連酸帶寒地又要來了:“軍務如此繁忙。那就是光復在望了?”

我能如何回答呢?迷龍一邊叮叮當當地,沒出聲,可那個表情跟笑岔氣了差不多。

我:“孩兒與弟兄們一起,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松懈。”

我父親:“哦,枕了多少年,後枕骨都枕塌了,這筆爛帳也不要提了。我倒是有正事與你商量。”

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忙把頭又低了低:“了兒聽著。”

我父親:“傷好得怎麽樣了?——這倒不是我要問的,是你母親問的。”

我:“本來就是皮肉傷,沒大礙了。”我想我的樣子一定近乎於討好,“了兒這些年在外邊,別的長進沒有,倒是練了個皮糙肉厚。”

我父親:“照舊是隨了我,臭皮囊包一副骨頭架子。這倒也不用說了,我們什麽時候搬家?”

我愣了一下,擡起頭來,所有裝的乖臉全飛散了,“啥?”

我父親:“我知道你和他們是桃園之義,可這樣久居籬下,總也不是個事情吧?男兒於世,當有立錐之地,我跟你說的,也只是有個放得下一張書桌的地方,可無論如何,不是這個叮叮當當的打鐵鋪子。”

我只好茫然看了眼迷龍老婆,她只好苦笑。雷寶兒吹了個口水泡。望了眼迷龍,他低著頭在掄錘子,身子在發顫,我以為他替我難過的時候他噴出了笑聲。

迷龍:“桃、桃、桃那啥的……”——他笑到把錘子掄到了自己手上。

我只好又看著我的父親,父親很客觀地看著我,攤了攤手讓我說話。我知道他已經很耐心了,他居然能把這樣一件事拿出來商量,我的弟兄們功不可沒。

只是我像在烈日下一樣,有些發暈,後來我跪了下來。父親明顯地愣了愣,今天他並沒在興師問罪,就人而論他已算得上和藹可親了,我沒必要下跪。

我:“爹,這世道太破,放不下您安靜的書桌。我這去給您打塊放書桌的地方回來,只求您別再怨這世道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