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10頁)

那邊也在築防,這回像是真的,也是精益求益地往地下發展。我在地表幾乎搜索不到日軍。

日軍再也沒有進攻,實際上他們上次的進攻就已經是強弩之末。一條貪婪的蛇發現自己吞下了一頭象,這頭象很可能撕破它的肚皮沖出來,一個古老的故事。我們隔著一條江看著漸息的波瀾。

南天門的日軍聯隊現在開始學習我們,像土拔鼠一樣往地下發展。死啦死啦說對面的山已經快被挖空了,並且他很榮幸地通知我們,竹內連山從軍前就學的木土工程。我們無所謂,就算真有反攻之日也輪不到我們,虱子命不操這份心。”

我把望遠鏡調到最大倍率,仍然看不清南天門之頂永遠在霧靄裏的那棵巨樹,那裏一直在傳來隆隆的爆炸聲。

我:“他們好像要把那棵樹炸倒。”

我是在跟死啦死啦說話,他坐在那,在這個臨時的戰地住處裏,就著一張小桌子搗著飯盒裏的雜糧飯,他的菜是鹽水泡芭蕉根。

死啦死啦:“哪棵樹?”

我:“那棵樹。南天門頂的那棵神樹。迷龍要死在下邊的那棵鬼樹。”

死啦死啦:“不是炸倒。飛機偵察說他們正把那棵樹改成南天門最大的碉堡。”

我:“開飛機的瞎了眼啦。那棵樹都半石化啦,炮彈上去也就啃個小坑。”

死啦死啦:“所以是碉堡嘛。碉堡碉堡,不是涼亭子。跟你說過竹內是學木土工程的。博士。”

我不再說話了,並且終於在望遠鏡裏找到了設在那棵巨樹上的一個炸點,在那樣的爆炸下樹只被炸下了一根旁枝,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樣的一個碉堡。

然後我在半山腰上看見一條大狗,蹲在那,倨傲地看著我這個方向。它理應看不到我,但我覺得被它看到——這是比那棵巨樹的改造更讓我吃驚的事情。

我:“狗、狗肉?!”

死啦死啦:“嚷嚷嚷什麽呀?你當我吃的是什麽美味佳肴嗎?”

我:“狗肉叛國啦?!”

死啦死啦:“扯蛋。”

我也正好看見狗肉跑到我們這防炮洞的門口,瞧了我們一眼,沒發現什麽它能有興趣的事情,於是把一個過路的新兵撲倒在地上——那是它的娛樂。

我繼續看南天門上那條和狗肉一模一樣的狗。我有一種錯亂的感覺。幾天以後我才搞明白,竹內養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狗。不,我錯了,死啦死啦從來不承認狗肉是他養的。處的。他賤兮兮地說。

作為傳令官兼副官,上哪兒我都得賤賤地跟在那家夥的後邊,包括現在這樣地視察陣地。我們的陣地已經紮下了模子,一向無人光顧的祭旗坡現在不復往日。它有了一種潦倒而窮苦的軍事氛圍,雖然什麽都縫縫補補,啥都破破爛爛,但它是軍事氛圍沒錯。我們的衣服都和土一個色,稍用點兒勁就能把已經腐化的布質給撕爛了。人們在吃飯,吃的是和死啦死啦一樣的東西,每個人都面有菜色。我們進入了塹壕時代,黴天雨地,這樣打仗的兵第一個想的不是打仗,是耗日子。把對方漚黴漚爛漚死。

蛇屁股在向死啦死啦抱怨:“附近芭蕉樹都挖完啦。再下去連鹽水泡芭蕉根都沒得吃啦。”

死啦死啦:“上橫瀾山挖。”

蛇屁股:“他們打我們。”

死啦死啦:“總不能次次打吧?要想吃光頭雜糧飯你們就別去。”

迷龍便對著那一幫幹瞪眼的新丁樂:“吃。吃。早說了吧,有你們好果子吃。”

死啦死啦便當那塊跟他沒關系了,在陣地上橫瞄豎瞄著,他的著眼點在對面南天門。

死啦死啦:“這地方該放門炮的。一個團連門炮都沒有,實在不像話。”

克虜伯:“是啊是啊。”

我便警惕地瞅著死啦死啦:“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你那門戰防炮啦?”

死啦死啦便光天化日之下向著迷龍嚷嚷:“老板啊。再給我弄兩副絲襪兩塊香皂來!要茉莉香的!”

迷龍瞪他的眼神比我還警惕:“你已經欠很多債啦。”

死啦死啦:“打欠條打欠條。”

迷龍:“打欠條就沒折扣啦。”

死啦死啦:“打欠條。”

這家夥身上連空白紙條都是自備的,那形同他只能在迷龍處購物的鈔票,拿出一張來刷刷地就寫,一邊還要伴之以與迷龍的討價還價。

老天愛開玩笑,但他派來個從不玩笑的虞嘯卿,虞嘯卿說自生自滅。於是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別團享受的與我們無關。荒唐帶了苦澀,苦澀夾著荒唐。橫瀾山吃白米飯,有美國罐頭,我們吃雜糧飯,把芭蕉樹根泡進鹽水缸。迷龍的黑市蓬勃發展,死啦死啦縮減本來就不夠的口糧,以便迷龍去黑市換煙酒香皂、女人絲襪,他再拿去股長軍需什麽的那裏換回早該給我們的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