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11頁)

老耆宿愣了會兒,看看自己的腳,倒被他半碗酒倒得泡在酒裏了,“……壯哉!海量!”

這就是個信號,於是鼓聲又吵得我們腦仁兒痛。

大號鳥銃對著天空,轟隆的一下子。

迷龍放下了銃,開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們瞪著站在半堵矮墻上的那個傻冒,他傷心得像喝醉了一樣。我們仍被堵在包子鋪左近前進不了一步,那無所謂,反正前進我們也不知道去哪,我們幹脆叫花子一樣坐在地上,把禪達人送來的吃喝造光再說,下頓飽飯就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了。

迷龍沖我們嚷嚷:“瞅見我老婆孩子沒有?!”郝獸醫說:“不是過江了嗎?”

“沒瞅見!叫人拐跑啦!是個死胖子!這年頭敢胖的沒好人!”

我沖他說:“你他媽少喝點兒!”

迷龍辯解道:“我一滴都沒喝!我一直找我老婆來著!……那個誰誰,你站著別走!我老婆我兒子,你看紅眼啦派人給拐跑啦!”

那個誰誰是死啦死啦,他正從我們中間站起身來,走向個空寂點的地方。迷龍不分青紅皂白的胡嚷也只教他停了下步子,看了眼,然後留下個苦笑走開。

我們也不再搭理迷龍而繼續我們的歡樂。一群鄉野之人能如何對待他們認為的英雄呢?不過是你想吃就給吃,想喝就給喝,我們席著的地上,每個人跟前都放了來自好幾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內容若在飽食之日看來簡直就是胡攪蠻纏,我們左一口豬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幫鄉野村夫嘻嘻哈哈,吸著水煙筒嚼著檳榔帶笑看。

迷龍委委屈屈地往鳥銃裏裝第二筒火藥,一邊嘟囔:“我老婆,我兒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個足可做催淚氣原料的辣椒,呵呵地被老太婆捧來一碗救命水,我喝著水寒暄以盡賓主之禮。

“兒子呢?……年青人?”我問他,然後拍著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開始用圍裙的裾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

我忽然噎住了。迷龍又在我們的視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轟隆的一下,但我瞪著那張滿是溝壑的臉,別人忙著吃喝,都沒人理他。

我拍了拍那個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離開我們坐在寂靜之處的死啦死啦,他臨了街也臨了田野,他對著田野而給了我們一個背影。

打了四年仗,我開始認一個奇怪的理,戰場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間世則殘酷,它為你準備的東西叫作沒數。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來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個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龍把那杆打空了的鳥槍提在手上,擺明是要打後邊狠砸一下的意思。

迷龍在跟自己嘟囔:“你別吭聲,我整死那個王八蛋。”

我制止他,“迷龍!”

那小子置若罔聞地走,我跟著,我不信他會真砸,但我保不準我前邊那個混蛋也許會真砸。

我跟著迷龍,迷龍走向死啦死啦,我們都離開了人群。

我又叫了一聲:“迷龍!”

迷龍沒聽見似的,倒提著鳥槍的手臂肌肉兀突,我開始擔心他真來一下子了。

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從迷龍身上轉開了視線,一條巨大的狗正從斜刺裏沖來,它屬於那種你看一眼就很難忘掉的家夥,屬於你看一眼就從褲襠裏生出寒意,讓睾丸緊縮的家夥——所以我很清楚地記得它,那個在我離開禪達時在禪達城裏和郊外到處瘋跑的家夥,它在雨地裏像是射出去的箭。

現在它的毛乍著,純攻擊姿態,毫無疑問是沖向背對著它的死啦死啦。

我擡高了嗓門,“迷龍!!!”

我們總是能意識到危險,打定主意不搭理我的迷龍也聽出了聲音不對,他轉了身,早掄好了的鳥槍正好在沖刺兩步後對著那條大狗掄出。

迷龍掄圓了鳥槍,沖刺……

然後他一頭結結實實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還加上一絆才有的效果。

然後我看著搞倒了迷龍的死啦死啦沖向那條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撲倒了他還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滾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發出狗叫,我瞪了很長時間仍覺得他們是在做生死鬥,而狗確實在咬著他,只是輕輕地咬,他也確實在咬著狗,咬到一嘴毛。

但我確實看到他在笑,我從沒見過他,甚至從沒見過任何人能笑得這樣開心,開心得讓我想哭,開心得讓我根本沒注意身外的車聲和人群喧嘩的忽然靜寂。

死啦死啦跟狗親熱極了,“你沒被母狗拐跑啊?這山裏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沒有?幹掉幾個?你現在是禪達的狗王了吧?”

我呆呆地看著。迷龍爬起來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