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11頁)

蛇屁股和喪門星拖著死啦死啦,那家夥卻忽然掙脫了,這一掙就叫那兩個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樣的大動作叫我們以為他中了彈,我們有氣無力地看著,看著那家夥堆在地上,然後用了極大的毅力爬了起來,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槍彈在周圍橫飛,日本人喘勻了氣也開始在調整準頭,但那家夥卻在越飛越近的子彈中向遠處的南天門下跪。

最近的一發子彈就打在他身前的石頭上,但那家夥恍若未覺地在那個彈痕上叩下一個長頭。他嘴唇在動,喃喃地在念叨什麽,我們呆呆地看著他。

他跪了很久,奇跡般的沒被打中,也許是久到讓日軍也想了起來,他們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讓我們也呆呆仰望著南天門。

一天一夜,一個團就扔在那了。

“康丫還在上邊。”不辣說。

“幸虧埋了。”郝獸醫說。

我沉默著,而那個跪伏的人開始竭力把自己掙紮起來,現在我們知道那個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的家夥也會衰竭了,他幾乎無法掙起自己的身子,迷龍放下獸醫,和喪門星去把他架了起來。

他走兩步後便掙脫了,靠自己走過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說。

我們在樹林裏走著,我們的腳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著路,我們沒有人能走直道,我們每個人的腿都像是面條,我們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摔倒。

我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獸醫,發現老頭子無緣無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個。”他痛哭,似乎這是世界上最讓人傷心的幾個字。

我說:“走吧,走吧。”

老頭兒還在念叨:“就回來二十二個。一千多人。”

“走吧。”

我們繼續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盡頭,現在的路寬得可以行車了,而阿譯又一次癱倒在地上,然後看著眼前的一棵大樹發呆。我從他身邊拖過,很盡本份地踢了他一腳,這也算幫忙。

“煩啦…你看。”他說。

我便看他所看,幾乎被枝葉和藤蔓蓋沒了的一塊舊木牌釘在那棵老樹上,一個指向的箭頭,然後,“禪達”。

我們就呆呆地看著。

“禪達……這算是回家了嗎?”阿譯問。

我們呆呆地看了會,然後……繼續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宮一樣的青石路面,頻繁的雨霧和清新但是憂郁的空氣,我們從無緣得見的滾鍋溫泉和滇玉,想熱心但熱心不起的禪達人……這算是回家了嗎?

禪達是座沒有城墻的城市,偏遠、天險、豐富的物產資源讓這裏的人們多少年來覺得自己與戰爭無關,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時出現在我們視線中的,人工的柔和綠色滌洗著我們已經看進了腦髓裏的莽林的蒼茫綠色,我們東倒西歪地走向我們的終點,我已經完全成了一個瘸子,連拄在手上的丫形樹棍都不是掰來而是撿來的,我們沒有踩死螞蟻的力氣。

從禪達的第一個居民鋪上第一塊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經過去了一千年,禪達千年無戰爭,禪達人的石料用來鋪路而不是修築城墻,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們這算是回家了嗎?

然後我們被嚇著了。

第一陣隆隆的鼓聲是從那些建築中傳來的,那肯定是把幾種鼓給混合了,漢家花樣繁雜的鼓、邊陲山民的銅鼓,但它們現在無疑擂出的是同一種節奏:戰爭的節奏。

我們站住了,瞪著那排建築,連死啦死啦都驚魂未定,我們都覺得從這片青石色和綠色中會沖出一片極不協調的土黃色,或者騎著腳踏車,或者開著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已經要死不活的了,“……沒事的,沒事的。”

但是鼓又響了,這回響起來就沒停下來,從城郊的建築裏湧出整片剛才被建築攔住的五顏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馬身上或者用小車裝了的,此地多花,禪達人的手上沒拿任何標語性的文字而拿著花,於是我們也搞不清楚這幫像是暴民的家夥要幹什麽。

然後轟然的一響,響過七五炮出膛,聲震四野,我們也驚慌地張望著四野,但沒有人發起攻擊,沒有子彈和炮彈向我們飛來。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被驚著了,“擡槍,是大擡槍。”

那個放槍的家夥把他那杆打鳥的大號火銃垂下重新裝填,那是個信號,於是那一幫拿著花的,扛著鼓的,揮著拐杖和鋤頭的暴民向我們發起沖鋒。

我們不問身外事,不知道半月來禪達人就像將被烈日烤死的螞蟻。他們想舉城遷徙,把禪達燒作焦土,但要燒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輩栽植的古樹,禪達人又想是不是一塊兒把自己燒了,禪達人看著老天賞賜的火山、濕地、熱海溫泉、翡翠、鐵礦、會變成玉的巨樹,這些神話一樣的造物不會長了腿跟他們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