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8頁)

我叫孟煩了,家父大概是煩惱很多的樣子,以至要用我的名字把煩惱了卻。煩惱從不了卻,倒連累我從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剛才死的這些大老粗們,總是“煩啦,煩啦”地叫著,有的是不認字,有的是圖省事。

現在他們都死啦,人要往好處看,我想我終於擺脫了“煩啦”這該死的名字。

一個多月後,我走在滇邊一個叫禪達的小鎮中,忽然聽得一個山西佬兒在我身後鬼叫:“——煩啦!——煩啦!”

我站住,因為沒能擺脫“煩啦”這個該死的名字受驚失望到猙獰。為了表示抗議我緩慢地顧盼,其實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誰。我現在給人一種遲鈍和呆滯的假象。永不言信和杜絕熱情,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實我是這時代為數不多反應奇快甚至過快的人類之一。

我站在巷口,禪達的這整條巷子現在已被劃為軍事區,嚇人名目下其實就是個潰兵集中地。潰散的各路諸候被集中於此以免對地方上造成困擾。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後的幾個哨兵形同虛設,最多表示我們仍算是軍人。我仍穿著裝死時穿的那身衣服,這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臟汙和殘破,顯然在一月來的逃竄中又失落了某些部件。我手上玩著一盒火柴,但已經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後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兒康丫的軍裝扣子已經全部掉光了,以至始終得騰出一只手掩著衣衫下擺,這是為了身份而非風化——一個兵也就敞著算啦,但康丫是準尉,他是官兒。

康丫,有著還算清晰的外表和絕對粗糙的心靈,生活對他來說是理應心不在焉對待的東西,在這樣的世界裏他的甘為弱智是一種自保。他最大的特點是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在問任何人要任何東西,要不到無所謂,要到了便當財喜。他甚至上茅坑都不帶廁紙,認可蹲在那兒找人要,他總是厚顏無恥地在這樣做,因為他心裏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讓他這樣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說什麽,是我們睡著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沒?”

我白眼向人,望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擡到嘴邊張口,康丫敗不餒地拿開,“有煙的沒?”

我開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給了他一根火柴。康丫毫不在意地接過來開始掏耳朵,“有扣子的沒?”

這是康丫的絕活兒,他會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麽來打發他。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無幾的扣子,康丫明白這算是默許,於是伸手拽走了一個。同時,他發現沙袋後的哨兵扔下了一個煙頭,足足半根!他在那煙頭剛落地時就打算撿起來了,但扔煙頭的很不給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腳踩滅了。

我不吸煙,沒有康丫的那種欲求,所以我看著。一個軍裝工整補給齊全的編制內士兵和一個無兵無槍無彈只有一顆扣子的潰兵排長,像雕像一樣一躬一挺地對峙著,相當有趣。康丫很快覺得不那麽有趣了,因為哨兵拉了下槍栓,我們清晰地聽到子彈上膛,於是雕像們活了,康丫不屈不撓地撿起了煙頭,並且聰明地轉向了我,“有火的沒?”

我手上就捏著一盒火柴,我猶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兒的磷面都快被我玩沒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劃不燃。康丫徒勞地劃幾次後放棄了,扔掉了我的火柴,“你的火柴從來劃不著。——有針線的沒?”

我立刻撿起了火柴,有點兒像瘸子撿回自己的拐杖——盡管我已是個瘸子,並且沒有拐杖。我們早已不會為不被理解而憤怒了,所以我平實地回答他:“郝獸醫有。”

“獸醫死哪兒啦?”

我悻悻地打擊他,“在問有吃的沒。”

康丫對這種打擊基本是免疫的,“一起去?”

反正今晨的逡巡除了個並無興趣的煙頭之外,並無其他發現——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進入收容站的大門,或者更該說被封閉的這整條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敗,盛裝我們這些凋零破敗,散落於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墻之下甚至危墻之上、紮堆或者不紮堆的潰兵。我和康丫穿過他們,我拖著我的整條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剛去過勢的太監。

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無衣無食,則立刻陷進求衣求食的怪圈。全軍盡墨四周後,我和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我們,流落到這座滇邊小縣。慣例是把我們這樣的潰兵交給地方,慣例又是地方把我們這樣的流兵交給老天爺,所以我們求衣求食時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爺。

我們所經過的大部分人兩眼漠然而茫然,把自己的傷肢架得橫斷整條巷子,用所有的生氣給別人制造最後一點兒麻煩,在被人碰到時再呼痛和叫囂——相比之下我的死樣活氣都可算生機盈然。少數是紮堆的,在虛無中振作起一種全無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這樣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