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北京西站,一個被名牌包裝起來的農民的軍人兒子,在車站下四通八達而又哪都不通不達的隧道裏徘徊,他至今未找到能看見天空的出口。

許三多又一次停了下來,辨識方位,並且查看不知哪位塞給他的多功能運動表,那上邊有指南針。

他茫然看著從這方向來的人,往那方向去的人,在這裏就算掌握經緯度精確到厘米又有什麽用處。

首都讓我想起那次讓我出盡洋相的演習,每走一步都覺得要撞到墻。隊長如果到了這裏會欣喜若狂,他一定會利用這樣難得的復雜地形布置他的反恐演習。

許三多終於發現要出去是如此簡單,放棄自己的認知,隨大溜擁出去便能看見天空,不要走出去,而是被推搡著流出去。

終於看見一絲天光的許三多驚訝地看著壓在自己頭上的大樓,以至於要伸出一只手去壓著並不存在的軍帽。

大樓,街道,更多的大樓和街道,逆著陽光的大樓和街道,背著陽光的大樓和街道似乎在旋轉,轉得他喘不過氣。

許三多從茫然中墜入更大的茫然,但是絕對看不出滿意。

剛出車站的許三多便被人襲擊了,幾個人同時從四面八方沖上來,許三多退一步,搶制背後的墻,同時擺出一個防禦姿勢。

quot;要車嗎?quot;

quot;要住宿嗎?quot;

quot;……quot;

許三多迅速把這些亂七八糟在腦子裏過一遍,確認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並且立刻給自己想出了擺脫窘境的辦法,一輛大巴正從旁邊駛過,他一躍而上,攀住車門,那姿態在上戰車或者直升機時是常見的。

車急刹,司機探出頭怒罵道:quot;說你要找死換輛別的車!quot;

車駛走了,許三多茫然。

對了,這不是戰車和直升機。這裏沒人跟你說全軍沖擊,這裏人只說走吧走吧。

終於知道做了不得了的錯事,許三多臊得狠低了頭,一直到為他側目的人全走空才敢再想自己去什麽地方。

寫得螞蟻打架一樣的車牌比別的東西更讓他頭大。

於是一個步兵出身的人選擇了自己最習慣的方式,他沿著環線開步。

走吧,只要開步走,總是可以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車水馬龍,樓山燈海。

一個傻子在這中間神馳目眩,一個傻子用自己的腿子在丈量著這座巨大城市的環線。兩步一米,標準步伐,不疾不徐,但一步後緊接著下一步,沒有停頓沒有間歇,用的是一種對城市人來說是小跑的步子。

一個接一個的路口,永遠過不完的路口,永遠看不完的新奇。直到厭倦。

許三多終於發現了自己熟悉的東西,可那不是個好兆頭。他看見了那座巨大的車站,他作為始發的北京西站。

我發現一件事情,首都是圓的。六個小時以後,我回到了出發的地方。圓圈,終即始,始即終。軍營都是方的,成排,成列,從幾排幾列去幾排幾列,從目標A到目標B,我們絕不允許原地轉圈的生活。

走進地下通道的人都成了黝黝的黑影,一個疲勞的家夥在徘徊著,許三多已經心力交瘁了。走在隧道裏,看見天空就算勝利。可在這樣大的城市,看見什麽算是勝利?在這空曠的地下通道裏歌聲讓人清朗,也很讓此時的許三多覺得感懷。

一個流浪歌手,像許三多一樣年青、憂傷、滄桑,一個背包,一把吉他,墊一張晨報坐在地上。傷感而迷茫,許三多蹲下了,他一直把那首歌聽完。

那廂看著許三多,笑笑,很強的倦意。跟暴發戶許三多相比,他算是襤褸。

歌手:quot;謝謝你聽完。其他人都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忙。quot;

許三多看著,這個人讓他想起史今,想起伍六一,想起很多人,但這麽一個人和他認識那些行如風坐如鐘的軍人實在沒有一絲相像的地方。

他審度對方的行裝,打了補丁,僅僅維持在一個不要太落魄的程度。

quot;我能幫你嗎?quot;

quot;不能。肯定不能。quot;歌手這樣斬釘截鐵,幾乎讓許三多愕然。

許三多:quot;那你,能幫我嗎?quot;

歌手:quot;好像也不能。quot;

許三多沮喪得快要哭了:quot;我只是想去天安門,我找不到它。quot;

歌手訝然得快笑了出來:quot;你沿著長安街走就是呀!quot;

quot;我完全不認路。我只要知道方向,我只認方向。可所有人只告訴我地名,不告訴我方向。quot;

quot;這個拿去吧。quot;一張北京地圖,很舊,上邊打滿了很多的圈圈和叉叉,天安門用顯眼的五角星畫上,那正是許三多需要的東西。

好吧,那麽現在算是有了方向,許三多大步走著,啃著一個剛買來的面包,同時很注意營養地啜著一盒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