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裂變 5

兵歌(1)

在我剛剛買車的日子裏,我時常會開車到郊外的山區去兜風,誰都不帶,就是一個人。我會開車在盤山公路上走很遠,然後下車遠望,好像這裏的山和我記憶裏面的山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都有霧色、梯田、放羊的老漢和郁郁蔥蔥的山脈,當然還有路上不時經過的拖拉機,上面有時候坐著一個老太太,有時候是一個小媳婦,有時候又是一群小娃娃。我會站在一些相似的山路上,一站就是很久,不是回憶,是出神。

自由職業者的好處就是沒有人催你上下班,幹完了手裏的活,你想幹什麽幹什麽。自由自在,有時候真的無所事事,無聊的時候就會開車到處亂轉。

我第一次在這裏出神,還是和那個長得像小影的女孩在一起。那是她剛剛考完期末考試的夏天,我帶她出來散心。我們一路聽著約翰·列儂的搖滾樂,一路眉來眼去。我對於剛剛認識的女孩子都是這個德性。那時候她去過我家,知道我當過兵,僅此而已,她對軍隊沒有什麽興趣。

我開車上山,路過一輛又一輛卡車。一列車隊停在半路上,自然不用說,是軍車隊,可能是出來駐訓或者參加某次演習的野戰軍部隊在半路上打尖。散布在四周、戴著鋼盔、穿著迷彩服的哨兵端著81槍,炊事班的大鍋冒著熱氣,還有幾個炊爺在趾高氣揚地招呼添柴,於是幾個小列兵跑得屁顛屁顛的,幹部們在樹蔭底下抽煙說話,戰士們好奇地看著我的車經過(這是因為車上有一個漂亮女孩)。

他們不是特種部隊,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們黝黑消瘦的臉和憨厚好奇的表情是我熟悉的。他們的車牌編號,也是我當年的軍區的編號。雖然後來代號編碼換了很多次,但是原理和大致的順序是一樣的。我開車到了最前面,然後停住了。

“怎麽了?”女孩問我。

我搖頭,只是回頭又看了一眼。

“碰見熟人了?”她也回頭,“你在軍隊的同志?”她說“同志”這個詞語的時候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我又搖頭。

“那怎麽了?”

我笑笑,沒說什麽,下車了。我摘下墨鏡,看著熟悉而陌生的車隊,看著那些穿著迷彩服、戴著鋼盔或者光著頭的戰士們來來去去,看著他們臉上好奇的表情,看著炊爺們的大勺在大鍋裏面攪動。我靠!我鼻頭一酸。我再一轉臉看見小影——我當時就一激靈。

“怎麽了你?”小影問我。

我才回過神來,這不是小影,我總是能看花眼睛。

“沒事,走吧。”

我正準備上車,一個小兵戴著鋼盔、背著81槍跑步過來,還敬禮給我:“同志!我們營長問你有事嗎?”我搖頭。小兵黝黑消瘦的臉上滿是警惕:“那你幹嗎要盯著我們看?”

我笑笑,指了指樹蔭下面的幹部們:“你就告訴他們,我當過兵。我的部隊番號是……部隊。去吧。”

小兵疑惑地看著我,他的鳥樣子和當年的我一樣。

我笑著看他過去跟幹部們匯報。幹部們先看看我,然後都笑了,眼神裏是親切和意外。這個我不意外,我們狗頭大隊的鳥名氣全軍都是知道的,只要是我們軍區的部隊幹部,好像還沒有不知道我們的部隊番號的。一個年輕的少校(顯然是他們的營長)熱情地招手,要我過去侃山,我就笑著看著他,擺擺手。他向我做了一個瀟灑的美式軍禮(現在野戰軍的幹部也看盜版碟了),我還了一個美式軍禮。然後,我就戴上墨鏡上車了。我開車默默地離開軍車的車隊。女孩沒有問我什麽,我也沒有說什麽。車裏的音樂還在繼續,還是約翰·列儂。但我忘記是什麽歌了,好像是個軟搖滾。

兵車的隊伍在我身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看不見了。這時候天上開始灑雨,雨刷嘩嘩地擺動。我們誰都不說話。她知道我心裏有什麽情緒在流動。其實,我心裏只有一句話,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它就是:真的不是一路了。兵車行是個什麽概念?大兵團的調動是個什麽概念?只有見過才真正知道。

數百輛披著偽裝網的軍車在盤山公路上蜿蜒前行,猶如一條綠色的毛茸茸的大蛇。開著摩托的通訊員帶著一股股尾煙來來回回,糾察占據交通要道揮動著紅綠小旗。裝甲車、偵察車、突擊車、步兵戰車、主戰坦克、維修坦克、指揮車、卡車、吉普車組成了軍車的長蛇,空中運輸直升機、武裝直升機、偵察直升機編隊掠過,猶如迷彩色蜻蜓的方陣。一句話,現場是金戈鐵馬的成語注解。

我在直升機上面俯視整個車隊,我們都很激動。當你看到這麽多鐵家夥的時候,是個士兵就會激動,因為你知道自己屬於這麽龐大的一個武裝團體,你不再覺得自己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