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鍛造 19

你為什麽不當我的兵

很多年以後,我的一個女友在收拾我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時候,在大櫃子的最底下翻出了一個破舊的91迷彩大背囊,上面還縫了很多補丁。她知道我當過兵,所以不是很奇怪,但是打開這個背囊後很納悶兒——我那個亂七八糟的性子,怎麽能夠把這些東西收拾得這麽整齊呢?她翻出東西來看,都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甚至連洗白了的“八一大衩”都有。

我當時在電腦前面碼字,也沒注意她在幹什麽。最後她出來了,拿著一個已經發黃的大信封,上面還寫著部隊番號什麽的,是我在軍人服務社買的。她把大信封打開,把裏面的東西放到我面前,疑惑地問:

“這是什麽?”

我擡眼一看。

她把東西拿出來,一個一個放在桌子上。

一只對著我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陰森白牙的大灰狼的狼頭,狼的頭頂有一個八一紅色五角星,兩側分別是TZ和BD四個大寫的字母;狼頭下面交叉著一把雪亮匕首和一道黑色閃電,還用中國軍隊傳統的黃色麥穗裝飾著。

我的臂章。

兩個一套,一個彩色的,是我們日常佩戴的;一個暗綠色的,是我們訓練和演習佩戴的。

兩套胸條,一條彩色的,一條暗綠色的。

圖案是一樣的,都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狼牙特種作戰大隊”。

我的黑色貝雷帽和迷彩色的大汗巾,已經壓出了褶皺。

再有,就是一頂同樣折出褶皺的藍色貝雷帽和配套的藍色汗巾,還有盾形的國旗臂章和圓形的聯合國UN臂章。

還有,就是我的迷彩布封面的相冊和幾個日記本,有兩個是雷鋒同志的封面,我記得那年我們服務社進了一年這種日記本,把我郁悶得不行;還有一個是藍色的封面,上面有中英文的口號:赴某維和,無上光榮。

一個三等功的勛章和勛帶。

我的紅色封面的黨證。

已經作廢的綠色封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證。

還有什麽?

一束風幹的野蘭花標本,從那個藍色封面的日記本中掉了出來,滑在了我的桌子上。

久違的芬芳一下子散發出來,上面還隱約有血跡。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淚水吧嗒吧嗒掉下來。

直升機的轟鳴聲,密集的槍聲,洪水的波濤聲,熱帶叢林的眼鏡蛇吐信子的噝噝聲,叫聲,電台的呼叫聲——還有什麽?

還有,電話裏面小影的笑聲:“小莊,小莊你看見我了嗎?我在電視裏面的最左面,我們班的女孩都上新聞聯播了……”

還有火。

還有呢?

血。

……

咣!我一拳打碎了電腦的鍵盤怒吼:“誰讓你打開我的東西的?”

女孩的臉嚇白了,因為我的脾氣一向都是不慌不忙、懶洋洋的,很少發怒——我印象當中自從她是我的幾個女友之一以後也沒有過,她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不鳥的小莊了。

但是我發怒了。我就那麽一拳,電腦鍵盤變成一堆碎片在空中飛揚,然後片片落下。我看見她的淚水也下來了。

我就那麽坐在那兒。她掉頭進臥室哭去了。

我就那麽坐在那兒,看著一桌子的青春,看了一下午,一句話也沒有說,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

我還能坐在哪兒?這個不鳥的城市連一個可以讓我鳥一把的地方都沒有,而且我現在也確實不會鳥了。我已經是個不鳥的小莊了。

我就那麽坐在哪兒,一直到黃昏。她哭累了,拿著裝好衣服和化妝品的藍色阿迪背包出來,經過我的身後。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抱過來:“別走——”

她嚇了一跳,然後溫柔地撫摩著我埋在她懷裏的頭:“你怎麽了?”

我的淚水開始無聲地流。

“你怎麽了?你說話啊?”

我不說話我就是哭,無聲地哭,淚水浸濕了她的胸口,但是我還是哭。

她不再問我,就那麽抱著我,撫摩著我的腦袋上雜亂的長毛。

我哭夠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屋裏沒有開燈。月光下,我擡起臉:“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麽?你說。”她等了好久了。

我看著她的臉,酷似小影的臉:“我喜歡過一個女孩。”

她笑了:“這有什麽啊?我還以為你喜歡過一個男孩呢!”

我看著她:“我認真地跟你說件事情。”

她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認真地看我:“你說。”

我思索半天,但是我還是要告訴她,我必須告訴她,因為她是最像小影的一個人:“我曾經是中國陸軍狼牙特種大隊的特戰隊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