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鍛造 1

無論風從哪面來,我都閉著眼睛,裝作看不見

回到集訓基地,苗連也沒有問我陳排的情況,我也不敢說。其實那個時候還是小,苗連怎麽會不知道呢?其實苗連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他恐怕當時已經被告知了陳排以後的命運,他當然不會跟我交流自己的難過。

很多年以後,我回憶起苗連的眼睛,才發覺其實他的眼睛裏面是有一絲內疚的。

但是,這也不是他的錯,是誰的錯?其實都沒有錯,但卻有了這麽一個不可挽回的結果。

我當時最恨誰呢?

我最恨的是“特種大隊”這個勞什子。

因為這四個字,斷送了我的陳排的腿(我當時還以為是腿,因為誰也不會告訴還不到18歲的我這麽個殘酷的結果);我一定要狠狠地報復這四個字,我要做最好的、最出色的特種兵,然後拋棄這個所謂的榮譽。這是當時真實的想法,那種恨是骨子裏的,是一種可以把我的心燒成鐵、熔成鋼的火焰。

我們比賽結束後,軍區組織者給我們這些山溝裏的偵察部隊的尖子們安排了一系列活動以示慰問,除了軍區文工團的演出,還有遊覽這個旅遊勝地的名勝古跡、和地方聯合等一系列的勞什子。我一次也沒有去,苗連知道我心裏不好受,就沒有強迫我。

我把心中的恨都發泄在了那些比賽設施上。每天從早上開始,我就沒命地跑,沒命地練。一直到筋疲力盡,我才躺在湖泊的沙灘上放聲大哭。我在哭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然後又起來跑,又起來練。

後來苗連不得不出面阻止我,因為收尾的工程兵連看我的勁頭,誰也不敢上來說要我別練了,讓他們拆東西恢復往昔,因為他們知道我們一個排長出了事,也隱約聽說了我和他的兄弟關系。在苗連的勸阻下,我才站在湖泊岸邊的高處,看著這些臨時的建築在一天之內全部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那麽我的陳排,是在哪裏倒下的呢?還有誰能夠找得到?還有誰能夠記得?那麽我們流過的那些汗水,都灑在哪裏了呢?

緊接著小影來看我了,那是個周末,大多數來集訓的部隊都進城玩了。我沒有告訴她我住在什麽地方,但是軍區總醫院的護士想找人,實在是太容易的事情,我正靠在樹上倒立,然後就倒著看見小影從我們炊事班的卡車上跳下來,沖炊事班長擺擺手。她清脆地道聲“謝謝”,然後深一腳淺一腳沖我們住的帳篷跑來。

值勤的武裝哨兵想攔,但是又不攔了。女兵本身就是免檢的,何況比武已經結束,這裏無秘密可言。

那幾天剛剛下了雨,林子裏積水很深,我們用沙袋壘成的道路由於集訓基地逐漸被拆除而無人管理,因為這幾天部隊陸續開拔了。路上很泥濘,我急忙一個翻身下來上去扶小影。

小影白了我一眼:“你還知道扶我啊?”

我憨憨一樂。很多東西是傳染的,譬如口音,我後來班裏有個東北兵一直跟我不錯,最後搞得我有時候也有東北口音,至今還有人以為我是東北人,我也懶得解釋;部隊戰士的表情也是,待久了都差不多了。同化是很厲害的。

小影就笑了:“看看你還真認不出來了啊?穿個迷彩馬甲不算,好像連腦殼都換了一個。”

我都不會和女孩說話了,就是樂。

小影眨巴眨巴眼睛:“走!去看看你的狗窩!”

我就帶她過去看了我們的帳篷,有一個兵在裏面睡覺,我們就出來了。剛剛出了帳篷,她就拉起我的手,我跟過電一樣被電了一下,急忙放開。

小影:“幹嗎啊?你上中學的時候不是死乞白賴地非拉著我的手上課嗎?”

我緊張地說:“這兒有人!”

小影:“有人怎麽了?我們怎麽了?”她大大方方地挎住我的胳膊。

值勤的幾個哨兵看著嘿嘿傻樂,也有點兒忌妒,不知道這個小列兵怎麽這麽有艷福。好在那天苗連不在,進城去了,不然我有的是麻煩。

我趕緊掰開她,說:“條例上說,戰士不能談戀愛!這會讓人看見!”

小影拿著自己的軍帽晃悠著,樂不可支:“這都什麽年代了,我們總軍區醫院都不講這個,你還講這個?這還是你嗎?天啦!部隊是個什麽鬼地方?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

我苦笑,其實心裏還是在惦記陳排。

小影跟著我走到湖泊的蘆葦叢邊,我脫下迷彩服的上衣給她墊在河灘上,她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然後拿軍帽給自己扇風:“這地方還真熱啊!你不熱嗎?”

“水蒸氣搞的,我們習慣了。”我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