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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5月,立夏將至。

蘇北平原的天氣,談不上炎熱,但氣溫偶爾也會躥到攝氏三十來度,不少貪涼的孩子急匆匆穿上了短袖衫,毫不掩飾地炫耀著青春的熾烈。

此刻,正是中午時分。學生們無精打采地坐在悶熱的教室裏,早上那點稀飯幹糧早已消化殆盡,肚子唱起了空城計,一個個顯得煩躁不安。講台上的先生明白個中緣由,況且自己同樣饑腸轆轆,講起課來也顯得中氣不足,對學生們的如坐針氈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正在學生們抓耳撓腮之時,校園裏響起了“鐺、鐺、鐺”的下課鈴聲。此時的鈴聲對年輕的學生們來說既似久旱後的甘霖,更像戰場上沖鋒的號角,教室裏一下子升騰起嘰嘰喳喳的喧鬧聲。看著學生們迫不及待的樣子,先生也不好有半刻延遲,立即喊了“下課”。話音剛落,坐在後排的幾個學生箭矢般沖出了教室,有個學生把屋檐下的垃圾簍踢到了墻角的排水溝裏,惹得打掃衛生的老校工扯著嗓子喊:“慌張個啥?小兔崽子,難不成還有八碟八碗等著!”

教室內第二排的楊雲楓沒有像其他同學那般心急火燎,而是不緊不慢地收拾好書本,規規整整放進書包後,方從座位上站起。教室後頭的蔡雲邈已經收拾好東西,兩人一道邁出教室,向位於教堂後的學校食堂走去……

這裏是徐州城內的昕昕中學。

這所有著近三十年歷史的教會學校位於與三民路交叉的公安街上,僅有二十多畝地,緊湊地建有一棟教學樓、兩棟學生宿舍和一個運動場。學校雖說不大,但在徐州城卻是無人不曉,原因是校園內有座對普通百姓來說的稀罕物——教堂。昕昕中學校園西側建有一座天主教堂,教堂旁邊是傳教士的宿舍樓,教堂東側是傳教士的辦公室。正對著教堂,馬路對面是座天主教修道院,旁邊的二層小樓是修女的宿舍……所有這些建築都是西式的,在徐州城別致凸顯。

提及昕昕中學,不能不提其創辦人法國傳教士艾來沃。1884年,艾來沃不遠萬裏來到徐州府,目的是先建教堂然後布道。當時的徐州還比較閉塞,百姓不知“教”為何物,把藍眼睛高鼻子的西洋人視為蠻族夷類,一哄而起把他趕跑了。虔誠的艾來沃沒有灰心,輾轉去了當時歸屬徐州府的碭山縣,在縣城西北四十五裏的侯莊置地建了教堂,算是在淮海平原紮下根來。畢竟徐州城人口眾多,為了獲得更多的“牧民”,1908年艾來沃第二次來到徐州,在中國生活了二十余載的他似乎對東方文化終於有所開悟,不再以傳教的名義,而是打著辦學的旗號私下開展他的傳教事業。這次,徐州百姓接受了。

艾來沃開辦的學校取名“要理學堂”,寓意“聖經教義的重要道理”,明裏說是辦學,實際上與傳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兩年之後,艾來沃的野心更大了,將“要理學堂”改名為“類思公學”,“類思”即天主教楷模“路易斯”的音譯。後來,艾來沃覺得這個名字還是不夠為普通百姓接納,1916年他再次將學校更名,名曰“類思中學”。又過了二十年,隨著對中國文化了解的深入,也為了持續擴大學校在徐州地區的影響,艾來沃將學校第三次更名,名為“昕昕中學”,取朝氣、陽光、希望、光明之意,並擴建校舍,極大地改善了辦學條件。從昕昕中學與教堂比鄰而居的地理位置可以看出,當初艾來沃來徐州的主要目的還是傳教,只不過穿了個馬甲更名正言順而已。但昕昕中學的創辦以及後來的蓬勃發展,的確給徐州城帶來了些許現代文明的氣息。這所按西方模式創辦並運行的新式學校,在徐州城頗受歡迎。那些望子成龍、盼女成鳳的殷實家庭都想盡辦法把孩子送進昕昕中學,楊雲楓和蔡雲邈的父母也不例外。現在,他們兩人已經讀到高中二年級,馬上就要畢業了。

楊雲楓家不在徐州城,而是來自江蘇“北大門”的宿北縣。楊雲楓能來繁華的徐州城讀書,離不開他二舅孔清源的支持。孔清源在徐州的生意做得不錯,所以極力建議姐姐和姐夫送外甥到徐州城讀中學。

與楊雲楓不同,蔡雲邈是本地人,家住徐州東北韓橋煤礦。

幾年前楊雲楓初到昕昕中學,第一個認識的就是蔡雲邈。因名字中都有個“雲”字,也都喜歡打籃球,兩人很快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假期裏,蔡雲邈帶著楊雲楓登上雲龍山頂招鶴亭,臨欄遠眺,古老彭城的美景一覽無余,盡收眼底。蔡雲邈吟誦起蘇軾《放鶴亭記》中的佳句“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後,用手指著山腳下告訴楊雲楓,九裏山在什麽地方,石狗湖在什麽地方,還有戲馬台、道台衙門、燕子樓在什麽方位……